天天看點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通過幾張舞台照去下定義、做判斷,進而發起攻擊,這對舞蹈藝術、對楊麗萍本人是一種天大的誤讀。這是用被桎梏的腦袋去碰撞天性,并企圖用同樣的架構桎梏她。在她超過50年的藝術生命裡,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類似的困境。

文/展展

編輯/艾略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楊麗萍又一次被争議包裹。

最新版本的《孔雀》中,舞蹈接近尾聲,男舞者全身隻穿一條肉色緊身打底褲,側躺在女演員懷裡。現場觀衆看得十分感動,被舞蹈所展現的愛、美與力量打動,贊歎男舞者的肌肉線條與表現力;但也有人抗議此段落低俗、造型不雅,甚至批評楊麗萍沒有羞恥心。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孔雀》中,男舞者的造型被部分評論指責不雅,圖源:社交媒體

不算意外,這個備受争議的段落,恰恰是這支舞蹈中楊麗萍自己最喜歡的部分——它對演員要求極高,脫離了服裝的包裹,舞者僅剩身體這一道具,隻能借助最極緻的肢體語言完成表達,它無限接近于舞蹈的本質。

事後,楊麗萍解釋這一造型,當然是劇情所需:男孔雀在最後一刻把最美麗的羽毛奉獻出去,以此讓女孔雀獲得自由。羽毛脫落,紛紛揚揚地飛起又落下。之後男孔雀還原到生命初始的樣子,完成了終結與延續。這一表達還有更有深刻的意味,楊麗萍說,我們都是赤裸裸地來,赤裸裸地走。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2022版舞劇《孔雀》,圖源:CFP/授權使用

這一回應很“楊麗萍”:造型是為舞蹈本身服務;她一直以來關心且孜孜不倦探尋的,不過是美與生命本身。相較之下,“低俗”、“無底線”的批評顯得淺薄又“上綱上線”。但凡看過楊麗萍的舞蹈,或對她稍加了解,都不至于這樣大驚小怪。她向來是自然的崇拜者,此次男舞者的造型,也不過是對自然本身的又一次效仿。

一直以來,她最基本的舞蹈觀是:出力,每個動作要像從地裡長出來一樣。基于這樣的理念,相比排練,她更願意讓舞者們從自然中獲得啟示,鼓勵他們模仿植物生長,動物交尾,風拂過葉子引發的輕輕顫動;她對翻飛、劈叉、高舉的基本範式深惡痛絕,年輕時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後,便迅速地知道踮着腳尖跳芭蕾“不是我的語言”,立即離開了。那時,團員們對她最多的評價是:“一點技巧都沒有,腿都拉不直。”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楊麗萍年輕時(資料圖),圖源:網絡

楊麗萍的難得在于她“難以效仿”,連身上的争議也是

楊麗萍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過往幾十年接受采訪,所說的話幾乎沒變過。《雲南映象》的合作者之一殷曉健這樣形容楊麗萍“話少而天真”。但與此同時,她又是審美極好的、坦蕩的、無所顧忌、極其敏感的,對自然中發生的一切“特别有感覺”。

2012年,《天下女人》節目現場,楊麗萍帶着侄女小彩旗接受采訪,主持人問起楊麗萍對小彩旗學習上的要求。小彩旗認真回答:“她就是經常讓我自學,然後多看一些書,她有時候也會讓我背詩啊什麼的。”

楊麗萍的反應卻是:“那我讓你看樹葉在陽光下被照得閃動你怎麼不說呢?”如同藝術家與好好學生之間的gap,楊麗萍在乎的是生命體驗,接收者費力總結出的卻是方法論。

節目中,她一邊說,一邊舉起一隻手,白色的修長的指甲,仿佛陽光下亮閃閃的樹葉,輕盈生動,很快,她将手輕輕向下撥,仿佛鳥兒拂過水面,“我告訴你說小燕子劃過水面它留下什麼了?其實你就沒記住這個,是以你到現在都沒感覺到一朵花開放是什麼感覺。”

她自稱生命的旁觀者,曾驕傲地宣揚:“有些人的生命是為了傳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體驗,有些是旁觀。我是生命的旁觀者,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麼生長,河水怎麼流,白雲怎麼飄,甘露怎麼凝結。”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這使她的舞蹈難以總結和效仿,因為生命力本身是難以效仿的,更多是順從天性,是什麼樣的土結出什麼樣的花,是一片葉子長出另一片葉子。她是天生的舞者。她的舞蹈之是以打動觀衆,不在于她的腿踢得多高、身體多柔軟。她的舞蹈從來不是嘩衆取寵或炫技,而是動作之中包含無數流動的細節與氣韻,每塊肌肉各有各的語言。

這樣一個人,一輩子都在研究孔雀。 “孔雀”幾乎成了她身上的一個“符号”,類似于天鵝在西方舞中的地位。孔雀太美了,尤其是孔雀交配的時刻——她對性從來不隐晦,在接受《三聯生活周刊》采訪時,講到《雀之戀》,她坦蕩地說:“我覺得性是特别自然的事情,是以這段舞蹈并不避諱這些。”她細細描述過那樣的場景:慢慢展開尾巴,尖叫聲如同轟鳴。

一輩子,她都在用身體的文法诠釋孔雀。孔雀與孔雀的互相引誘,孔雀的老去與死亡。還有這一次,孔雀奉獻出自己的羽毛,給另一隻孔雀。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傾注楊麗萍多年心血的孔雀舞,圖源:CFP/授權使用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傾注楊麗萍多年心血的孔雀舞,圖源:CFP/授權使用

楊麗萍向來對自己的舞蹈向來追求極緻精細的把控。從燈光、音樂到服裝無不如此。《三聯生活周刊》記載過這樣一個細節:2012年,央視春晚彩排,到了《雀之戀》,楊麗萍安排兩個舞蹈演員在台上替她做動作,她在下面盯着錄影機,和導演一起商量鏡頭怎麼辦。她拒絕慣常的晚會鏡頭移動方式,堅決地要求按照她的方式來。

對她而言,跳舞是在與神交流。孔雀附身,于是會有靈魂飄蕩、忘記四肢的時刻。可歎的是,看客們關心的卻是被這個靈魂附着的軀體,是否穿着得體。

這真是一種天大的誤讀。一種夏蟲不可語冰的悲哀。是在跟一枚月亮談六便士。是用被桎梏的腦袋去碰撞天性,企圖用同樣的架構桎梏她。

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類似的困境了。上一次,有人在她的短視訊下留言:“一個女人最大的失敗是沒一個兒女。”留言讓人哭笑不得。仿佛她在舞蹈上成就再多,跳得再遠,也離不開沒有孩子這個圈套。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楊麗萍曾被網友評論“一個女人最大的失敗是沒一個兒女”

圍繞在她身上的話題不該是這樣的。

去年,楊麗萍解散了《雲南映象》和《阿鵬找金花》兩個團隊。那時她出來接受媒體采訪,話說得很直白:“沒錢了嘛,發不了工資了。”她已經64歲了,從藝超過50年,她開始介意自己在鏡頭中的形象,特意囑咐拍攝她的攝影師,不要拍得太近,不要給特寫,“因為年紀大了,老了,不能拍特寫。”這是美麗的舞者對外在形象的維護。

但與此同時,她對衰老又很坦蕩。她曾在提到《孔雀之冬》時,表達了自己的生死觀:“我的生命現在處于冬天,誰的肉體都會衰老,但我并不會恐慌,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意義。”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60歲的楊麗萍,肢體背影還保持舞蹈形态

面對這樣一位舞蹈演員的衰老,本應值得慶幸仍可以看見她的演出,看一場少一場。但此時,有人卻一遍遍要求她出來自我解釋。

當“三觀黨”占領評論高地,藝術被要求“自證清白”

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了,人們用世俗觀念架構裡的“三觀”去衡量文藝作品。《包法利夫人》的女主角被批評愛慕虛榮、主動投懷送抱;《醜小鴨》成了宣揚“血統論”,《海的女兒》則被視為不折不扣的戀愛腦故事,《泰坦尼克号》的主角Jack是小三,連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家有兒女》的小雪都被視為對待後媽态度不妥的“杠精”。

站在道德高地上去審判文藝作品,保守又保“潔”,這是一部分看客最容易、最可行的掌握評論話語權的方式。隻要不符合“三觀”,那一切都莫談;隻要穿得不夠“得體”,便是傷風敗俗。

或許,通往藝術的道路充滿門檻,将它們拉下神壇更省事一些,三觀和所謂“底線”是确定的标尺,讓看客們覺得安全、可靠、有話可說、高高在上。于是,一條條規範建立起了我們審視的藩籬,最好全世界長一個樣,穿一樣的衣服——最好不要穿leggins(緊身褲),别以為它隻是一條褲子,它那麼貼身,真不得體;留一樣的頭發,最好每個作品中的人物從外觀到心靈都完美得無可挑剔。否則,我們脆弱的心靈和眼球就會被污染。藝術突破藩籬的每一步都需要勇氣和代價,但是倒退的一瞬間卻可能隻需要幾聲嘈雜的評價聲。

早在幾十年前,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就說明了這個道理:“裸體一旦成為藝術,便是最聖潔的。道德一旦淪為虛僞,便是最下流的。勇敢地去做你認為正确的事情,不要被世俗的流言蜚語所困擾。記住,要像荷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

誤解楊麗萍,從說她“不雅”開始

年輕時的舞者楊麗萍(資料圖)

楊麗萍不該也不需要被放置在這樣的衡量标準之中:生孩子、自證清白。好在,她也不在乎這些。她早就通過創作奔向了自由,從未因外界聲音改變過自己。

早年《雀之靈》不被看好,舞團不替她報名參賽,她就親自騎着單車将錄像帶送給評委會,早已過了截止期,對方答應她在評委休息時放給他們看。結果,《雀之靈》成了那年全國舞蹈大賽第一名。制作《雲南映象》時,投資夥伴不出錢,國内舞蹈界基本不接受她的舞蹈,認為未經訓練的少數民族上台是個笑話,她堅持自己的做法,這是她駕馭大場面舞蹈的開始,裡面同樣有性的表達。《兩棵樹》是少數民族的性舞蹈;登上春晚的《雀之戀》,與她合作的是現代舞演員王迪。她所創造的,既不是純傳統的,也不是純西方的,朋友是以笑稱她是“後現代孔雀”。

一直以來,她都在尋求突破,但一直以來,她所追求的未曾變更:舞蹈應該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就像她那些服裝仿佛長在她身上,她的舞蹈也是從地裡長出來的,是以具備無可比拟的生命力與靈魂。就像月亮被人類歌頌或者诋毀,都不會更改它的光輝。她用力騰跳,早已突破了身體的限制,輕輕躍上高處。

(部分圖檔來源于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删除;本文來自騰訊新聞用戶端自媒體,不代表平台觀點立場)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