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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評】《漫長的季節》:為什麼是秋天?

劇集品質:5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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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劇透

一、東北的漫長的秋天

長大一點我才意識到,東北的秋天短得離譜。

拿我的老家遼甯本溪來說,按照氣候劃分法,秋天隻有40-50天——在連續5天平均溫度從22℃以上穩定降到22℃以下時開始,降到10℃以下時結束。

因為東北的秋天實在太短,是以很尴尬,《漫長的季節》劇組為了拍出“漫長的秋天”,隻能沿着中國地圖上的對角線往西南,到昆明取景,那裡全年無夏、春秋相連。

人們一直說金秋、金秋,“金秋”這個詞在東北算是名副其實,因為秋天确實就像金子一樣寶貴,不光是因為它的短暫。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金黃蔓延的稻田玉米地很寶貴。

秋天是賞葉的季節,層林盡染的山頭河溝子很寶貴。

秋天是出去玩兒的季節,出門不會汗流浃背,也不會凍掉鼻子。當然凍掉鼻子,包括被雪球砸掉鼻子,不是什麼大事,東北人的鼻子是可以再生的。

總之,秋天是東北最美好的符号之一。

如果說東北的曆史上也有秋天,那這段秋天确實很漫長——從1949年,一直持續到90年代末。1949年,全國有1個首都和11個直轄市,其中有4個在東北(沈、撫、鞍、本),這是屬于“共和國長子”的黃金年代。直到80-90年代,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的轉軌使“共和國長子”逐漸迷失了方向。

金秋不會永遠存續,金秋理應稍縱即逝——是以,如果你覺得它很漫長,那就意味着它快結束了。《漫長的季節》故事的開端,就發生在東北曆史的金秋即将結束的時候——1997年的秋天。驕傲單純的勞工子弟王陽,與背負黑暗的大學少女沈墨的宿命般的相遇,成為這段曆史終結的注腳。

二、王響們的漫長的秋天

《漫長的季節》中,出現了三個秋天:1997年秋天(碎屍案發前)、1998年秋天(碎屍案發後)、2016年秋天(套牌案引出碎屍案新線索)。

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劇中出現的大部分人物都永遠停留在了1998年的那個秋天。有的人死了,死在了1998年秋天;有的人活着,但他的執念定格在了1998年秋天,比如王響對兒子之死的執念、馬德勝對破獲案件的執念。

為什麼1998年的秋天會如此漫長,如此悲劇?

或許我們可以将之歸結為“命運”。就像前面說的,如果沒有王陽與沈墨的宿命般的相遇,至少王響一家的悲劇可以避免;馬德勝的案件偵破也會順利許多,因為少了王陽作為内應,沈墨和傅衛軍處理兩具屍體将會非常困難。

或許我們可以将之歸結于“性格”。如果王響不是一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保守主義者,也許他可以及時挽回兒子。

又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曆史”。生于吉林的導演辛爽,在關于本劇的訪談中談到:

“《隐秘的角落》的故事我其實講得沒太過瘾。故事發生的時間段隻有一個月,小巧的故事隻能講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或者人和家庭的關系,畢竟它跨度沒那麼大。但這次讓我興奮的是,我以老人的視角去講一代人和他們的一生。跨度變大了,可講的東西就更多了,如人和世界的關系、人和命運的關系。”

這種“人和世界的關系”,我們可以了解為一位長者說過的“人的命運也要考慮到曆史的程序”。這點在誰身上表現得最明顯呢?就是與碎屍案最相關的三方:一是王響一家,二是沈墨姐弟,三是馬德勝。

王響的性格,那股子大男子主義、保守主義,很不讨喜,但恐怕沒有哪個觀衆會認為這個角色不該如此設定,因為這個性格符合他的年代、他的身份。他是工廠元老、進階技工、勞工領袖、家庭支柱——這樣的優勢地位決定了他一定是大男子主義的;同時,他的優勢全部來自于原有的體制,是以他一定是一個維護傳統的保守主義者。他到處管閑事,就像是工廠的主人——猜猜怎麼着,他真的是。

年景好時,王響的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反而是理所應當的;王陽可能早早進廠,安心工作;小鋒不會從廠裡出來變成混混,去砸傅衛軍的錄像廳;港商盧文仲不會有機會與廠長宋玉坤合謀,侵吞國有資産。

如果傅衛軍的錄像廳還在,盧文仲不到夜總會花天酒地,沈墨也許會繼續在明暗邊緣遊走與反抗畜生沈國棟,但不會成為殺人犯。

但是年景差了,“東北傷痕文學”那一套來了,也就是虧損、下崗、賣燒烤、夜總會、治安差。是以王響一定會與他的老婆、兒子——特别是兒子——鬧沖突。而沈墨最終會迎來那個蛻變為殺人犯的至暗時刻。馬德勝因為所有的警力都被調去工廠維持秩序,缺少必要的資源偵查碎屍案;而他對“去給廠長擦屁股”的抵觸,讓他始終沒能把港商失蹤案與碎屍案聯系起來。

你會發現,在這個故事中,命運有一點作用,性格有一點作用,但曆史起到最重要的作用。甚至有的時候,連命運和性格,也是曆史決定的。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關于本劇的一點,沒有之一:它的曆史唯物主義。

三、龔彪的秋天

龔彪在本劇中的作用有點讓人摸不着頭腦,因為他和核心案件碎屍案的直接關系并不大,而套牌案其實也沒必要發生在他身上。

在根據本劇劇本初稿改編出版的小說《凜冬之刃》中,套牌案是發生在王響身上的,而龔彪反倒是與沈墨有過直接接觸,對碎屍案的最終破獲起到了關鍵作用。

但這并不意味着我就喜歡《凜冬之刃》,原因下面再說。回到本劇,既然龔彪跟兩個案件都沒有或者說可以沒有關系,還要他做什麼呢?

文藝的說法是,龔彪也曾活在1998年的秋天裡,但他最先學會了入冬。說白了,他也有執念,但他最先學會放手,這是他在老頭三人組中獨一無二的特點。

他的執念是一個夢,在這個夢裡,他應該走上上司崗位,他跟黃麗茹應該是郎才女貌。可惜,曆史的車輪碾過,咔,上司夢碎了;再倒車,咔,愛情夢碎了。碎就碎吧,他還是坦然接受,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到了2016年,麗茹要離婚,這他一開始接受不了,後來看着麗茹跟郝哥“郎才女貌”,反倒也接受了,接受完就因為開車時發現彩票中獎激動得不看路死掉了。

而他撞上的貨車,很有意思,屬于“郝哥貨運”。

【劇評】《漫長的季節》:為什麼是秋天?

有人據此認為是郝哥自己或者與麗茹聯手害死了。也許是這樣,不過我倒認為這與本劇的氣質不合(原因下面再說)。可能這隻是主創們玩的一個黑色幽默,給龔彪的人生開的最後一個玩笑。

龔彪的一生都是笑話。生得偉大,死得憋屈。大事兒沒他啥事兒,小事兒淨他找事兒。與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責他人。這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東北底層小老百姓最後的倔強。

四、秋天與冬天

現在來說說我為什麼覺得《凜冬之刃》不如《漫長的季節》,為什麼郝哥害死龔彪不符合《漫長的季節》的氣質。

《凜冬之刃》裡有很多情節,比如:沈墨是徹底的黑,與傅衛軍是戀人,将王陽玩弄于鼓掌之間并殺了他;沈墨恨王響,因為王響曾經誤入按摩店的涉黃樓層,聽到小沈墨被大爺侵犯的呼救聲,卻因為怕被定性為嫖娼而沒有告訴警察。

這些情節的設計思路,其實與觀衆猜想“郝哥害死龔彪”時的思路是一緻的。它主要是強調機緣巧合(命運)、人心險惡(性格),目的主要是滿足一種獵奇心理。

當然,娛樂嘛,設計一些暗黑橋段無可非議。但如果《漫長的季節》采用這種思路,觀衆們就會專注于獵奇,而忽略真正的主角:曆史。

難道那個年代人們的悲劇是因為命運嗎?或者是因為有大惡人嗎?當然不是。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就像劇中沈墨,即便遇到那樣的摧殘,還是樸素的愛恨分明的價值觀:誰對我好,我也對他好;誰惹我,我就幹他。相對于書中的形象,劇中的她更能反映東北的曆史與現實。

五、下一個秋天

我跟一個重慶朋友讨論《漫長的季節》時說,現在國産影視裡最惡劣最惡劣的惡性案件,不是在你家,就是在我家。

重慶很适合拍犯罪片,這座城市立體、複雜、煙雨朦胧,适合離奇的巧合和看不清方向的謎團,是以誕生了《瘋狂的石頭》(2006)、《火鍋英雄》(2016)、《少年的你》(2019)、《沉默的真相》(2020)、《塵封十三載》(2023)等等。

随着“東北文藝複興”,還有“東北傷痕文學”的崛起,東北成了新的犯罪片聖地,這裡寒冷、純粹,沒落與輝煌并存,更像是美國西部片中的樣子。這裡誕生了《白日焰火》(2014)、《無證之罪》(2017)、《膽小鬼》(2022)、《平原上的摩西》(2023)、《立功·東北舊事》(2023)等等。

東北的金秋過去了,東北文藝的金秋來了。這不得不說是一件諷刺的事。

“東北傷痕文學”,還有上面提到的關于東北的作品,試圖在通俗文學和純文學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也就是既能娛樂到閱聽人,還能反映一些社會現實,最好還有一種文學上的細膩美感。

而《漫長的季節》幾乎是完美地做到了這一點。本劇的故事、表演、攝影、剪輯、配樂等等,每一個單拿出來都已經近乎無可指摘,沒想到組合在一起更是渾然天成。

從外面看,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對美韓日影視作品的模仿痕迹,比如沈墨(特别是小說中的),讓人想到《白夜行》;警察們都被調去維持秩序,導緻碎屍案無人問津,讓人想到《殺人回憶》;王響與龔彪在下水管找屍塊的鏡頭,也讓人想到《殺人回憶》。

【劇評】《漫長的季節》:為什麼是秋天?
【劇評】《漫長的季節》:為什麼是秋天?

但本片的核心,是完全中國東北式的。它不寫爽文、不矯情、不賣慘、不暗黑——做這些其實都相對容易,而且也不是沒有理由,但主創們沒有這麼做,這是很令人欣慰的。

2017年,王響送王北坐計程車去火車站,路過了那片他以前開火車會路過的玉米地。下車撒尿時,他去世了。他的身體倒在了玉米地的邊緣,他的靈魂走進了玉米地。

【劇評】《漫長的季節》:為什麼是秋天?

在這裡,他再回首,遇到了過去的自己,與自己和解。《再回首》的歌聲響起,結束。

東北的秋天,就像那疾馳的列車一樣,一去不返了。不返就不返吧,隻要過了冬,還有下一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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