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國青主帥安東尼奧：這個隊裡最大的星，是你們胸口的五星紅旗

記者賈岩峰報道 這麼多年，似乎沒有哪支國字号隊伍，在沒有完成“任務”的情況下，還能受到球迷的尊重，而且，足協高層還到機場迎接，但剛剛打完U20亞青賽的國青，做到了。

西班牙人安東尼奧，作為這支國青的主教練，這支球隊的一切，他都很了解，包括中國和亞洲足球的差距等，在接受本報專訪時，他表示，中國足球一定會越來越好，但“真正騰飛前，必須把一些最基本的事情做好。”

◆《足球》：在中國球迷的印象裡，很多年沒有出現過國青的情況了——就是在沒有打進世青賽的情況下，還能受到如此多的肯定與贊許。在你看來，國青憑什麼能夠俘獲大批球迷的心？

安東尼奧：感謝球迷們的認可和鼓勵，也感謝我的隊員們能夠真正做到為了祖國的榮譽拼盡全力。我是主教練，除了拼搏精神外，我還看到了不服輸的精神和國家榮譽感。接手這支球隊後，在團隊精神和愛國精神兩方面，我一直非常重視，團隊精神不隻展現在訓練場上，而愛國精神不能隻展現在嘴上，必須要有實際行動，要真的拼。

永遠不要苛責球迷，要檢讨自己，如果球迷對我們的努力不予認可，那就是我們做的沒有讓他們滿意。以我過往的經驗看，其實這個時候的中國球迷，除了需要好成績，還想看到好的态度、頑強鬥志和拼搏精神。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已經很失望了，但如果看不到希望，時間長了，就會形成對球員們的持續指責。

◆你曾是U16國少主教練，如今執掌U20國青，為何你能夠連續接手兩支青年國字号隊伍？

接手國青前，我曾擔任過04國少主帥，原計劃要帶隊參加2020年在巴林舉行的亞少賽，我們當時是在普遍不被看好的情況下晉級決賽圈的，中國足協對于我那段時間的工作還算是滿意的，但受疫情影響，這項賽事取消，04國少是以提前解散。在那之後，足協與我重新簽訂了一份工作合同，執掌03年齡段國青，為進軍世青賽做準備。

◆你在科威特帶過隊，這段經曆，對你在中國執教是否有幫助？

非常有幫助，至少讓我能夠清楚地知道亞洲足球大緻的水準以及這裡的文化和思維。在科威特執教時，我曾經帶隊打過一些亞足聯範圍内的洲際賽事，包括亞足聯杯等，還到東南亞國家參加過一些賽事，在這個過程中，我對東西亞足球都有了足夠多的了解，是以，對于接下中國足協的這份工作，我充滿了信心。

◆之前你是帶成年職業隊的，為何不遠萬裡來到中國帶國字号青年軍？

歐洲國家看到了中國的崛起，并且很震驚，對于我們來說，能夠到中國執教，親眼目睹這個偉大國家的一切，除了是一個工作，更是一種光榮與挑戰。我希望能夠挑戰過往，年輕時，我曾是西班牙U16國少的主力，我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和經驗，幫助中國足球。

◆作為一名西班牙教練，你特别強調團隊和愛國精神，重視團隊精神很好了解，但我聽球員們說，你經常說，要為五星紅旗拼盡全力，要帶着一種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賽場上的決心去比賽，為了捍衛五星紅旗的榮譽，不能有任何保留。這些話如果出自一個中國教練之口，我會覺得很正常，但……據我所知，提倡職業精神似乎更普遍一些。或者說，即便強調愛國精神，好像也不是用這種方式……

球員時代，我16歲零148天就打了西甲，曾是西甲首發年齡最小紀錄保持者，後來，我入選過西班牙U16國少和U20國青，代表國字号打比賽的時候，聽到國歌響起的那一刻，腦海中浮現的就是我說過的那些話，哪怕我會死去，也要為國家的榮譽而戰。身披國家隊戰袍這種榮譽，不是靠金錢，靠社會地位，靠名氣就能獲得的，隻有憑借真正的實力才能獲得，是以，這是一種極為珍貴的榮譽，而且，一生之中隻能有非常短暫的時光，可以有這樣的榮譽。

我父親說過，國家隊的戰袍不會永遠屬于一個人，除非有一種情況，就是為國家戰死，那樣，就永遠把自己定格在了那裡，這一榮譽，就永遠屬于你了。其實，也不是說一定要死去，而是要帶着一種為了捍衛榮譽不怕犧牲的決心，這樣，才配得上國家隊的戰袍，配得上國家給予我們的光榮與信任。

◆你覺得跟00年以後出生的隊員們說這些，他們能聽懂嗎？或者說，他們真的能往心裡去嗎？怎麼保證他們會按照要求執行呢？

僅僅憑借言語上的教育，肯定是不夠的，必須逐一落實到訓練和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我有很好的教練團隊，他們給了我最大限度的配合，我跟佳一（領隊邵佳一）是合作了4年的好搭檔，他在“壓榨”球員精神戰鬥力層面，比我還要厲害。還有我的中方教練組，他們對球隊的表現，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從哪些方面“壓榨”球員呢？

從大的層面說，比如說集合的準時性，發型着裝的統一性，飲食的規範性，言談舉止的得體性；從小的地方來說，單獨行動時，必須充分考慮同屋和隊友的需求，彼此尊重、了解；再有就是體能達标和戰術訓練執行标準的公平性，對于一個團隊，尺度必須統一，不能搞特殊。隻有建立在這些具體要求的基礎上，他們到了場上才可能真正成為一個團隊。團隊不是說說的，而是一種從精神到形式的統一結合體，如果隊員們彼此内心不能完全認可，很難達到默契。這些要求，其實不隻針對球員，教練組也必須做到。

◆《足球》：在你之前，有多名來自西班牙的大牌教練到中國執教，比如卡馬喬、貝尼特斯等，但他們都沒有留下太好的成績，甚至可以說，大家對于西班牙教練是否真的适合中國足球，是存在疑慮的，你有什麼看法，壓力大嗎？

安東尼奧：目前，西班牙有大概800名教練，包括主教練、助教、守門員教練、體能教練等，在世界不同級别、不同類型球隊執教，我隻是其中的一員。但不管在哪裡執教，足球教練都是有壓力的。就我個人而言，也沒想把西班牙足球的一切，完全複制到中國足球上來，我希望用西班牙相對先進和發達的理念和經驗，結合中國球員自身的基礎和特點，幫助中國足球成長，完善自己，而不是成為别人。其實不隻是西班牙，還有其他足球發達國家的教練，隻要本着是幫助中國足球成為更好的自己這種理念，就談不上适合或者不适合。

◆在你看來，中國球員有什麼特點？與歐洲球員比差距在哪裡？如何彌補？

中國有很多有天賦且熱愛踢球的球員，他們為了成為職業球員，付出了很多。我們這支團隊，球員們在戰術執行力、整體壓迫和攻防轉換速度這三點，做得非常好，不比對手差。

中國球員的弱項，在于無法對場上複雜多變的形勢快速了解，然後做出正确的選擇——這種了解，不是個人而是整體的，有且隻有整體的，才有威脅，比如說當對手擺好陣形攻過來的時候，球員們如何在沒有預演過的情況下，根據平時訓練的大原則，臨場做出集體配合選擇，這些選擇，可能是一系列的、複雜的，攻守來回切換，變化的難度和頻率，往往跟賽事水準和對手實力相關。中國球員在執行一些既定戰術和規定動作方面做得很好，但在面對不确定因素時，會稍顯不足。與歐洲球員相比，中國球員對于場上形勢變化的了解整體水準不高，這可能跟中國足球文化的積累沒那麼深厚有關。但不是說中國足球就無法打出好成績，隻要經過更加嚴格和正确的訓練，還是可以取得進步的，也正因為如此，中國球隊的戰術紀律和執行力，也必須更好。

◆助教杜震宇在一次訪談中說，你給U20國青制定的戰術，從接手球隊後就基本确定了，根據主要對手日韓伊沙的特點，放棄了西班牙傳統的腳下傳控戰術，采取穩守反擊的打法，就像U20亞青賽那樣，為何制定這種打法呢？

其實，足球的戰術打法，永遠不能脫離兩個基本範圍：第一，自己是誰，能力如何；第二，對手是誰，打法如何？完全以自我發揮為中心的國家隊有，但極少，且不是中國足球目前能夠達到的。中國足球目前基礎比較薄弱，是以更多地考慮赢球的可能性，隻要有一絲希望，我們就要竭盡全力。我說過，中國球員應變能力沒那麼好，但有非常好的戰術執行力，在亞洲範圍内身體對抗能力也夠，我們說的4個對手腳下技術都比我們好，但我們整體不會差太多。是以，我們的戰術思路就是要打整體、快速的足球，而且，我們的反擊戰術，也不是外界看起來的那麼簡單，但不友善公開細節，綜合來說，這是目前我認為比較适合這支國青現階段實力和特點的一種踢法。

◆我們的近鄰日本，多年來，一直強調控球，為何他們能做到，我們卻做不到，這是中國球迷比較糾結和意難平的……

到中國執教前，我就經常看到日本的各級青年隊去西班牙拉練和比賽，這次的日本U20國青，他們是先去歐洲打了3場熱身賽才開啟這次亞青賽的，其中3比2赢了斯洛伐克，1比0赢了西班牙，1比2輸給了法國。據我了解，日本從青年隊開始，他們的實力和技戰術熟練程度，就已經可以和大部分歐洲球隊相提并論了。雖然大家看到日本在世界杯上的表現覺得很驚訝，但如果知道他們青年隊在歐洲的表現，這種驚訝，應該會小一些，其實，日本隊已經脫亞入歐了。

你們比較在意的是日本隊的傳控打法，其實不是脫離現實單獨存在的，沒有任何一支球隊，會為了追求控球或者場面好看，就放棄追求勝利。日本隊正是因為想通了這一點，才在卡達世界杯上做出重大的戰術思路改變。從控球能力上來說，日本和西班牙有差距，但沒有那場比賽呈現出來的那樣大，日本隻是選擇了一種更适合的戰術，做更有把握的防守和高效反擊。日本在對陣歐洲強隊時不落下風，前提是建立在他們提升了反擊效率、精準率和速度，這本身跟他們超高的傳控能力有很大關系。不過，日本有日本的特點，中國也應該找到中國的特點。

◆這次我們的戰術打法，是否也借鑒了那場的日本？

我給國青制定戰術的時候，距卡達世界杯開始還很遠，我也無法事先預知日本隊的改變，是以，談不上是借鑒，如果看到日本隊成功才改，就來不及了。但日本隊的調整确實可以從一定程度上佐證我的判斷以及增加隊員們的信心，讓每個隊員更加堅定的去執行。實際上，戰術沒有好壞之分，隻有适合和不适合，比賽過程的精彩程度，也不是以傳接次數和射門次數衡量的，我認為，頑強、嚴謹的防守，也是一種足球的美，就好像我們在對陣沙特時打進的那個球，我認為配合也是美的。足球的美，不是唯一的，也不能局限在一種模式下，我承認西班牙的Tiki-Taka很美，但不是唯一的美。

◆打南韓前，據說你做了慷慨激昂的演講，如果隻從90分鐘來看，我們的确做到了，沒有明顯落下風……

是的。我跟隊員們說，很多人都覺得我們早就該回家了，但我們堅持到了小組出線，遇到南韓；有太多的人說，我們一定打不過南韓，好吧，先不去想結果，我仔細分析了雙方的錄像，很負責地對你們說，從體能、戰術、攻防轉換速度上，南韓沒有明顯優勢，是以，大家不要過于畏懼，正常發揮就行。南韓可能比我們多的就是大賽經驗，但他們不可能輕松戰勝我們。

◆首次比賽後，有球迷說，“雖然日本隊與國青隊的比分隻是一個球的差距，但從那場比賽的内容來看，可能再過50年，也追不上日本”……

中華民族是一個了不起的民族，創造了現代文明的很多奇迹。我能了解中國球迷希望在足球世界也能成為領先者的心态，但足球不是那麼簡單和輕易就能做到的。我堅信，中國足球一定會越來越好，但在真正騰飛前，必須把一些最基本的事情做好，先不要急着跟誰比，這樣對中國足球不公平。我的建議是，先不要急着跟日韓比成績，而是跟他們比整個發展體系的結構和完整性，還有相應的足球設施，專業人才的輸出途徑和品質，如果在這些層面更為接近的話，我相信，雙方的實力差距不會像現在這樣大。

◆《足球》：這次亞青賽，多名海外球員沒有入選，為什麼？

安東尼奧：挑選球員的時候，我沒有刻意考慮誰是留洋的，誰是國内的，整個教練組的觀點一緻，就是挑選最符合整體戰術需要，更有團隊精神的球員。足球是一個團隊項目，個人能力固然重要，但足球不是11個“1”相加的結果，而是必須經過慎重篩選，球員彼此間互相彌補和促進，如果隻根據個人能力選擇，那麼，組合在一起的效果不一定是最好的。是以，不存在刻意選誰或者不選誰。

◆有一名中國教練說過，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融入到整個團隊中的球員，而不是獨立于體系之外的球星。但最終卻被簡單粗暴地解讀為他不需要球星，至今不被中國球迷接受，認為中國足球如果沒有球星怎麼可能赢球。那麼，你是如何看待球星和團隊之間的關系，你對球星的态度又是怎樣的？

國家隊可以有球星，沒有人會拒絕有實力的球員。但要看這個球星對于國家隊的意義是什麼，如果他能把自己突出的能力，融入到整體戰術需要中，為提升整體成績做出貢獻，那麼，這樣的球星是需要的。但如果一個球星隻能實作自我價值，不能給隊友以幫助和鼓勵，甚至獨立于體系之外，這樣的球星，确實對國家隊意義不大。我曾經跟隊員們說，你們誰都不要覺得是什麼星，這個隊裡最大的星，就是你們胸口的五星紅旗。這才是你們應該堅守和追随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淩駕于集體榮譽和利益之上，以自我為中心的球星，不把集體利益放在第一位，又怎麼能把國家的榮譽和利益寄托在他們身上。

◆領隊邵佳一球員時代是一名偶像級球星，能談談你們之間合作的細節嗎？

我跟佳一似乎是認識了很多年的朋友，開始合作就有這種感覺，他很聰明，對歐洲先進的足球理念有深刻了解，對中國足球也足夠了解，他是一個好夥伴，我們彼此是平等交流的，但他很尊重我，我也非常尊重他。特殊時期，我因故無法回到中國的時候，他會把我的訓練計劃完全執行到位，而且每天晚上都會跟我準時進行視訊電話會議，溝通交流，是以，我們的訓練品質得到了充分保證。他為人謙虛，是球員們的好榜樣。我感謝他這幾年來的支援，他也是我對中國足球未來充滿信心的一個重要因素所在。我知道，有像他這樣的一股力量存在，中國足球不會一直都是現在的水準，有他們的努力，肯定會越來越好。

◆在這次亞青賽上，有多名球員表現不錯，能否點評一下？

抱歉，我從不單獨點評任何一名球員，因為這是團隊運動，所有人的好與不好，都不是獨立的。

◆那麼能否告訴我，在這批隊員裡，有哪些是可以留洋的？他們可以選擇哪些聯賽？

到歐洲更高水準聯賽去鍛煉，肯定是好事，但如果沒有絕對競争主力或者主力替補的把握，僅僅是去觀摩，效果不一定有留在國内打中超更好。這批球員，我現在無法斷言他們誰能去歐洲踢球，但我可以确定，他們未來會有人成為國足主力。

如果他們想去歐洲，先要在國内找到穩定的立足點，在中超成為絕對主力，保證穩定的出場率和出色的表現，然後再去歐洲，至少比賽經驗和自信心，不會差那麼多。要知道，看起來不錯和有實力，不等于在歐洲一定能夠打上比賽，除了個人能力，想要融入還有語言、文化、思想、社交、價值觀、飲食等多種方面。為什麼日本在德國有那麼多留洋球員，這是因為，兩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有很大的關系。是以，我不反對球員留洋，但一定要慎重而不是盲從。

◆你和中國足協的合同到期了，未來有什麼計劃？

我想暫時休息一段時間，陪伴一下家人。對于足球教練來說，對于熱愛中國文化的我來說，大門，随時向中國足球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