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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理想對老百姓來說可能是災難

作者:一劍的江湖

原創:老肖(一劍的江湖)

唐朝,安史之亂。

戰亂四起,烽火連天,地動山搖,生靈塗炭。戰争,給人民帶來沉重災難,卻造就了一些“大英雄”。

張巡,便是其中之一。張巡出生于唐中宗景龍二年(708年)。史載,其人“讀書不過三複,終身不忘,為文章不立稿”,又“氣志高邁,略細節,所交必大人長者,不與庸俗合”。

簡單說,張巡這人有能力,志氣高,不拘小節,喜歡跟長者相交,不願與庸俗之人為伍。

33歲時,張巡中進士,後以太子通事舍人之職出任清河(今河北省清河縣)縣令。

治理清河時,史載張巡“有能名,重義尚氣節,人以危窘告者,必傾财以恤之”。不僅為政有口碑,看重道義和氣節,對困難群衆也非常慷慨,傾财相助,毫不悭吝。

張巡為人正直。當時楊國忠專權朝政,炙手可熱。有人勸張巡去拜見他,說不定能飛黃騰達。張巡卻說:“是方為國怪祥,朝宦不可為也。”

為求仕途順暢去拜見權臣?在張巡看來,這是國家的怪事,是不可為的。

可以說,張巡的個人品格那真是杠杠滴,一點瑕疵都沒有,接近完美。

安史之亂爆發時,48歲的張巡正在谯郡真源(今河南省鹿邑縣)縣令任上。次年伊始,安祿山在洛陽稱帝,不久後,東侵的叛軍就攻陷宋、曹等州,兵鋒直逼谯郡。谯郡太守表示投降,并逼張巡為長史,讓他去迎接叛軍。

張巡卻趁此機會“率吏哭玄元皇帝祠,遂起兵讨賊”:拉着千把人的隊伍,沖着數倍于己的叛軍“平叛”去了。

當隊伍西進走到雍丘(今河南省杞縣)時,張巡遇到另一支義軍賈贲部。二人于是合兵,加起來兩千人然而,此時的雍丘縣令令[líng]狐潮已然“舉縣附賊”。

于是張巡、賈贲二人奪雍丘,殺盡令狐潮的妻子兒女。令狐潮怒,引叛軍萬餘人來攻雍丘。賈贲出戰身死,衆人遂推張巡為首,繼續與令狐潮作戰。

兩千多人對一萬多人,結果張巡打赢了!這麼誇張的兵力比都能打赢?别急,這隻是個開始。

敗走的令狐潮自然不會甘心。

英雄的理想對老百姓來說可能是災難

756年,三月,令狐潮引叛軍四萬餘人重返雍丘城下,城内人心惶惶。

張巡對諸将說道:“賊知城中虛實,有輕我心。今出不意,可驚而潰也,乘之,勢必折。”我們就這點兒人,敵方知道我們的虛實,輕視我們。如果出其不意偷襲,必能折其銳氣。

于是,張巡率軍出擊。叛軍本以為城裡的人會龜縮防守,遇到突襲,果然陣腳大亂,不得不後撤。

此後大半年的時間,令狐潮等叛軍将領又數次領兵來攻,但均被張巡打敗了,所謂“圍凡四月,賊常數萬,而(張)巡衆才千餘,每戰辄克”。

就這樣,雍丘之戰從正月一直打到臘月,張巡以區區數千兵馬,守了雍丘一年。

雖然張巡在雍丘守得不亦樂乎,但其周邊唐軍的戰況卻不容樂觀。随着戰局的變化,張巡決定放棄雍丘,退入睢陽(今屬河南商丘),與睢陽太守許遠合兵,共拒叛軍。

雍丘一戰,讓張巡成了名,而睢陽一戰,卻讓他成了“神”。

757年,正月初五,剛當了一年皇帝的安祿山,被其子安慶緒派人刺殺。

由于安慶緒在軍内的威望遠不及安祿山,當他殺父上位後,便急于在戰場上取勝樹立威名,正如代父自立的唐肅宗執意收複兩京以鞏固自己的合法性一樣。

柿子自然是挑軟的捏。軍力疲弱的江淮,成了安慶緒的目标。客觀上,打下睢陽,進圖江淮、江東,鞏固根基,也是當時安慶緒必須采取的戰略。

安慶緒派手下尹子琦率領突厥人等組成的勁兵,與楊朝宗會合,凡十餘萬,浩浩蕩蕩進攻睢陽。相比之下,張巡、許遠手下,加起來不過六千兵。

睢陽大戰就此拉開帷幕。

英雄的理想對老百姓來說可能是災難

《血戰睢陽》連環畫,很多人小時候應該看過。

史載,兩軍接戰,“(張)巡勵士固守,日中二十戰,氣不衰”。憑着這麼點兒家底連戰數日,叛軍始終無法攻下睢陽。

而且,與鎮守雍丘時一樣,雖然兵不多,但張巡不僅能守,更是趁着叛軍不備,搞搞突襲,賺賺外快。

由于夏麥被叛軍搶收,存糧又在戰前被上級調走了一半,以緻睢陽城的糧食供應出了問題。城中士兵每天隻能吃一勺米。吃不飽就隻能拿木皮、紙張煮了吃。

叛軍得知城内缺糧、士卒大饑後,架雲梯,以鈎車、木馬攻城。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攻不下。尹子琦沒辦法,“不複攻,穿壕立栅以守”。打不過你,那就困死你吧。

圍城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張巡的士兵有的漸漸餓死,而活着的人“皆痍傷氣乏”。

有人提出突圍東奔。但張巡、許遠商議認為,睢陽是江、淮保障,如果放棄了睢陽,叛軍乘勝進軍,則“江淮必亡”。而且,現在“帥饑衆行,必不達”,就算突圍,也不見得有活路。

不得已,張巡做出了一個驚天的舉動。

張巡将自己的愛妾帶出來,對将士們說:“諸君經年乏食,而忠義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衆,甯惜一妾而坐視士饑?”

殺了自己的妾,來充軍糧!“将士皆泣下,不忍食,(張)巡強令食之。”跟着,許遠也殺死自己的童仆供士卒充饑。

整個睢陽城,為了應對叛軍的圍困,“羅雀掘鼠,煮铠弩以食”,“初殺馬食,既盡,而及婦人老弱凡食三萬口”。

到了十月,叛軍再次攻城。此時的睢陽城,内已無兵可戰,外也無兵來援。城遂破,史載“遺民止四百而已”。

古代戰争,打下城池後屠城的并不少見,但像睢陽之戰這樣,為了守城以城内居民為軍糧的,十分罕見。戰況之慘,可見一斑。

城陷,張巡、許遠等人皆被俘虜。尹子琦逼張巡投降,張巡不屈,終于被殺。與他一同赴死的,還有許遠等三十六人,他們都不屈而死。

後面的事情不贅述,總之唐朝最後平定了安史之亂。

睢陽雖然丢失,老弱病殘雖然被分食。但後世對張巡也不吝溢美之辭。唐人如韓愈、李翰等人稱:“(張)巡蔽遮江淮,沮賊勢,天下不亡,其功也。”

五百年後,文天祥在《正氣歌》裡寫了這樣的一句:“為張睢陽齒,為顔常山舌。”将張巡視為榜樣,激勵自己不屈抗敵。

明清以降,在官府的推動下,張巡、許遠雙雙封神,世稱“雙忠公”,受到後人的祭祀和崇拜。雙忠公信仰,起自中原,現仍流行于廣東潮汕地區。

一場慘烈圍城戰,就這樣被千秋萬代銘記。

張巡成了古往今來著名的大英雄,他所追求的忠君報國理想得到了實作,他的大忠大義被記載入了史書,張巡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結局,

但是,在睢陽之戰的整個曆史叙述中,那些被吃掉的女人、孩子和老人,包括張巡自己的愛妾,都被輕飄飄地忽視了。有人問過他們樂不樂意“為了天下、為了唐天子”而被人吃掉嗎?他們難道不是和皇帝、和張巡一樣的人嗎?難道他們都是牲畜、草木?張巡有什麼權力去決定他們的生死?

張巡此舉和叛軍已無本質差別,愛妾被自己的官人牽出來然後殺掉分吃,沒有人記錄這個女子當時的心情和表現,後人可以腦補。

傳統史學家認為,張巡和許遠為了保全天下,主動吃人,并指令守城士兵以人為糧,“以百易萬可矣”。意思就是,犧牲了三萬被吃的老弱之人,維護了江淮數百萬生靈免遭叛軍大屠殺,這樣的“代價”是值得的。

英雄的理想對老百姓來說可能是災難

直到明末清初,人的價值被重新發現後,我們才聽到關于此事的不同聲音。其中,必須提一下大思想家王夫之的觀點。

在《讀通鑒論》中,王夫之說,張巡“守孤城,絕外援,糧盡而餒,君子于此,惟一死而志事畢矣”,“過此者,則愆尤之府矣,适以賊仁戕義而已矣”。作為忠義之士,你張巡與孤城共存亡,能守就守,不能守就戰死,這就是守城的度,超過這個度,就是賊仁戕義,走向仁義的反面了。

王夫之接着說:“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不管處于任何極端情境,都必須守住一條底線,而且這條底線,是人之是以為人而不需要任何理由解釋的。

那就是,不能人吃人。你不能說,我為了救全天下的人,然後下令吃掉一城的人。沒有一條無辜的人命,要為了保全他人或更多人,而成為被吃掉的代價。

與王夫之同時期的另一個大思想家顧炎武,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他在《日知錄》中解釋“亡國”與“亡天下”的差別時說:“易姓改号,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将相食,謂之亡天下。”

且不說你是不是真的能達到“以百易萬”的目的。帶頭吃人,這就是禽獸所為,不管出于任何高尚的目的,都無法改變這一做法的野蠻性。盡管在張巡的年代,甚至在王夫之、顧炎武的年代,為了守城而食人的事仍偶有發生。

有人會說,正是由于不得已而為之的人相食才守住了文明的延續。如果這樣,那這種文明叫什麼文明?這隻能叫“吃人的文明”!

難怪魯迅在《狂人日記》裡寫道:“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四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

那些所謂英雄,在他們追求大義時,正氣凜然,殺伐果斷,什麼生命、親人、感情,在其偉大理想面前都不值一提,沒有半分留戀。他們連自己的命都不要,還會顧别人的命?

不但他們自己覺得“天降大任”,自己是在完成一項“具有曆史使命感”的壯舉,沉浸在對偉大的追求之中。而且世人也毫不吝惜贊美之詞,把他們塑造成“英雄”、“救星”。這是扭曲的英雄觀和曆史價值觀在作怪。

英雄的大義,帶來的往往是人民的災難。不管英雄的理想看起來是多麼高尚和無私,不管他的個人私德多麼完美,為了個人的理想,主觀或客觀上漠視他人權利,用别人、特别是用天下百姓做代價,都是反動的、反人類的,是人類社會的公敵。

中國的曆史上,太多這種有理想、有抱負的英雄,每出一個,帶給人民的經常不是幸福、而是苦難。希望這種英雄少些、再少些,有多餘的精力不妨多去研究科技、研究醫學,多數老百姓并沒有什麼偉大理想,就别再折騰老百姓了,讓老百姓安安心心地過小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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