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舒的話：
又到三八婦女節。
寫過《
普通婦女節快樂
》之後，每年到這時就有姐妹們背景提醒我，希望我為這個節日說點什麼。
今年确實有想說的。
這源于最近留言的一些趨勢，未婚的妹妹倡導“不婚不育保平安”，已婚的姐姐追求“如何做婚姻的主人”，這當然無可厚非，但兩方忽然成了不同陣營，所有問題都變成了“因為你沒有結婚”或者“因為你結婚”了，雙方看着對方，都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覺，這實在有些奇怪。讀者分享會時，一位姐姐說自己正處在一段瀕臨破裂的婚姻裡，因為有孩子，就顯得更為掙紮。前排一位妹妹小聲嘟囔，唉，這就是婚姻的代價，是以還是别結婚了。
婚姻是女性的難題之一，但并不是唯一的難題。一百年來，我們遇到無數困境，有些有改善，有些原地踏步，有些甚至開了倒車，我希望分享給讀者的，是那些面對困境，勇于做出選擇的女性，是的，對于是否要婚，是否要育，都是個人選擇，就像之前我無數次說過的，選擇沒有對錯，隻有不同。最重要的，是你做出了選擇，并且，無悔。
舊時代的新女性們告訴我們，有時候，隻要勇敢，其餘的，交給時間就好。
讓我們暫且回到1935年的三八婦女節。
對于所有中國女性來說，這是灰暗的一天，熒幕上的新女性阮玲玉在這一天自殺了。也許因為明星效應，一時間，有好幾位女性效法阮玲玉，也選擇了用自殺來做了斷。
馬寅初、蔡元培、巴金、沈從文等參與撰稿的《新社會》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自殺不是女性苦悶解決的辦法》——
打動我的是這樣一句話：有這樣自殺的勇氣，我們為什麼不去求自身的解放？
讀文章的讀者大約不知道，寫這篇文章的作者，當時正面臨着自身婚姻的崩潰。
她叫費寶琪。
她在神州女學讀過書，1927年3月6日，她和江海關職員韋純曾結了婚，婚禮盛大，從大東酒樓的晚宴，到中西合璧的結婚照可以看出，雙方對于這段婚姻都鄭重其事。
但這段婚姻隻存續了八年。費寶琪寫出《自殺不是女性苦悶解決的辦法》三個月之後，她和韋純曾在報道過他們結婚消息的《申報》上刊登了離婚資訊，雙方沒有出惡言，隻說“意見不合”，是真正的“一别兩寬，各生歡喜”。
從費寶琪的文字和經曆來看，她是一個完全知道自己要什麼的獨立女性。不過，我們今天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費寶琪，而是費寶琪的妹妹費寶樹。
費寶樹是在姐姐的鼓勵下成長起來的，我相信她在1926年逃離家族的舊婚姻的舉動，一定和姐姐費寶琪有關——因為她跑到了上海，那裡隻有姐姐可供依靠。
當時《新聞報》連續刊登了三天“警告費寶樹”的啟事，簡直恐吓，但她沒有回去，并且之後聲明，自己已經成人，家族無權幹涉自己的婚姻。
那一年，她不過才17歲。
這個年紀依舊太小了，小到很難判斷一個男人的人品，或者說，很難抵擋那些來自上海灘的溫柔攻勢——尤其，倘若這個男人是老手。
據說他們相識在一條馬路上，不過是驚鴻一瞥，17歲的少女費寶樹略略擡起頭來，那清澈的大眼睛沖着男子的轎子那樣望了一眼。轎子裡的男人立刻意識到，這女子擁有一種舊世界的優雅，這在他看來，是一筆稀有财富，因為這是上海的摩登女子們所沒有的，也是他每晚必去的四馬路會樂裡所稀缺的。
他立刻決定追求她，并且很快成功，畢竟，從客觀條件來說，嫁給一個成功的商業地産投資人當然是個很不錯的選擇——更何況，他還是上海著名的古董收藏家。
是的，這種著名甚至跨越了時代，我曾經在好幾個拍賣會上看到他的印鑒，有一位藏家甚至和我說，如果在王翚的畫作上看到他的印，“可以閉眼入”，這當然有些誇張，不過，足以說明這男子在收藏界的實力。他也是滬上著名藝術團體“甲午同庚千齡會”（都出生在甲午年）的成員，這個屬馬的男子叫孫伯繩。
黃裳寫過孫伯繩的收藏花絮，孫買到張佩綸舊藏的宋版書《花間集》，拿去請徐森玉鑒定，“森老盛贊此書，他十分高興，當場表示要請良工，重新裝池。森老聽了大驚，說，這是萬萬使不得的”。孫伯繩收藏古書的标準就是漂亮，對于内容和流傳，他一向沒有興趣。
要是費寶樹在結婚之前知道這些就好了，對于某些男人來說，收藏古董和收藏女人，有時候是一個道理。
三十二歲的孫伯繩當然是有老婆的，為了結束這段婚姻，他把老婆告上了法院，說老婆時常托辭在外，又亂花錢，還辱罵翁姑——
《申報》上的新聞刊登了離婚五點理由
朱慶瓊女士則抓住了重點，她在法庭上泣不成聲，說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立，離婚就是為了娶費姓女子（我猜即為費寶樹）。她甚至說，這一切都是丈夫的騙局，因丈夫一開始隻說是納妾，甚至叫她去做媒，她聽了娘家姑母的意見，決定置之不理。孫伯繩pua說，你是和姑母過日子，還是和我過日子？結果娶進家門，立刻要和自己離婚。
《時報》更關注離婚财産配置設定，我們可以一窺當時的離婚情況，男方答應五六千元，女方要十萬，并且提出本屬于女方的鳳冠霞帔首飾等均在男方處，希望歸還。
離過婚的男子可以找，但任何在離婚當中表現得窮兇極惡的男人都必須遠離。
費寶樹此時還沒有意識到，今天這樣對前妻的男子，明天就會這樣對你。
圖檔來自孫樹棻《豪門舊夢》，為新婚時的費寶樹，确實很美。
孫伯繩的花心是流淌在血液當中的，他的父親孫直齋，除了是惠中旅社的創始人，亦是擁有五個姨太太的“花樣百出男子”。孫直齋曾經和哥哥一起在上海騙父親孫竹堂存在彙豐裡的錢，等到父親發現并且打算把這哥倆扭送官府之後，孫直齋和哥哥想了一個辦法——他說哥哥死了，帶着哥哥的靈柩（當然是空的）返鄉，終于獲得了父親的原諒。這段故事被張春帆寫到《九尾龜》中，即沈剝皮和他兩個兒子的故事。
孫直齋留在家裡讀書，他爸以為兒子浪子回頭，頗為欣慰，漸漸放開了對兒子的限制。于是，孫直齋除了讀書，還時常到城中閑逛，順便養了一對姐妹花做外室。直到晚年，孫直齋看到漂亮姑娘，還是會熱情招呼：“小妹妹你好啊！”“小姑娘來玩啊！”
孫竹堂去世之後，兄弟倆獲得了父親的所有财産，孫直齋跑去上海把哥哥接回來，順便又接回一個在上海新娶的姨太太。最為吃驚的是哥哥的原配妻子，她是真的以為丈夫服毒自盡，靈柩回門時，曾經一頭碰在棺椁之上，雖被救回，卻執意搬到庵堂。
孫直齋很快就遇到了和父親相同的處境，他的兒子簡直和他一個翻版。
孫竹堂泉下有知，會被小哥倆氣得活過來嗎？但他應該很快就感到天道輪回，孫直齋後來到上海一番闖蕩，成為中國第一家連鎖旅館惠中旅社的創始人，但他的二兒子也是有名的浪蕩子，幾乎用他年輕時用過的方法，不斷騙取他的錢财。
孫直齋的太太有一雙小腳，她對孫女說，要感謝你們生在這個時代，再也不需要裹小腳了。
厄運還不止如此，孫直齋的五姨太後來和汽車夫王阿毛私奔，也許因為五姨太很美，孫直齋表示隻要她肯回頭“恪守婦道”，自己可以既往不咎，誰知道這位會樂裡女子的回答如下：
你回去告訴孫某人，我不要他的什麼原諒，他也沒資格原諒我。你叫他自己想想，他這半世玩過多少女人，光進門的姨太太就讨了五個，還有嘴來說原諒我！——孫樹棻，《豪門舊夢》
孫直齋被小老婆和兒子兩連擊刺激之後，忽然成了吝啬的守财奴。據說他會把糖果含在嘴巴裡，含兩下吐出來，然後放進一個罐子，下次接着吃。此時的他一定已經忘了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父親的錢花起來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到了自己，也品嘗到了父親當年的辛酸苦痛。
《九尾龜》中描述兄弟倆騙錢的一段，沈剝皮這個人物非常精彩，當時甚至有改編的劇本。
孫伯繩的桃花運和老爸的一樣好，據說他時常把漂亮女人的照片藏在自己的書桌裡，他的三女樹瑩無意中發現，問姐姐樹澄：“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是誰？”大姐因為已經懂事，流着淚咬牙切齒說：“這哪裡是漂亮女人，和我們的母親比真的太醜了。扔出去，我真為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害臊。”
費寶樹的長女孫樹澄，圖檔來自孫樹棻《豪門舊夢》
孫伯繩的桃色官司也和老爸的一樣多。
就在娶了費寶樹沒有多久，他就因為納妾事宜被控告法庭。原來，他納有一妾吳芷英，但又看上了芷英的妹妹媚英。媚英懷孕生男，兩人的父親得知，要求賠償。吳芷英被夾在當中，無奈離家出走，投奔婦女協會。
但孫伯繩卻認為，媚英是由母親吳蔡氏推薦給自己所納妾，他以生男之後有送紅蛋給吳蔡氏，吳蔡氏“大啖之”為借口，是以不是“逼奸幼女”而是正常納妾，最終，孫伯繩的官司打赢了。
《申報》報道了官司的最終結果
費寶樹一開始采取了鴕鳥政策，她連續給孫伯繩生下了一男五女，當然，她也擁有了當時上海灘标志性的少奶奶生活——
她擁有給自己量身定制旗袍的專用裁縫。
巴黎最新的香水，她可以同步訂購。
女兒把新買的口紅塗在裁縫臉上，她隻是溺愛而溫柔地嗔怪了兩句。
……
但她并不快樂。
丈夫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那些會樂裡的小像已經毫不避諱地可以被她輕易發現，她沉默着，終于到沉默不下去。她的婆婆完全是兒子的支援者，盡管她自己的婚姻也充滿背叛，但她認為這就是男子的天性，而女人隻要忍耐就可以了，不是嗎，這麼多年，那麼多女人，不都是這樣忍下來的嗎？
1934年，費寶樹和三女兒孫樹瑩，圖檔來源：《Remembering Shanghai》
女兒們有的懵懂，有的細膩。懵懂如樹瑩，她很快見到了那位小像中的女子，但令她吃驚的是，她們見面的地點是凱司令咖啡廳，當她吃着栗子蛋糕時，那個叫金玲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和她的幹哥哥熱烈打招呼，并用紅色絲絨繩子給樹瑩綁辮子。幹哥哥囑咐樹瑩，千萬不要把見到金玲的事情告訴她的父親，她答應了——不過，不久之後，孫伯繩還是在汽車上目睹了自己的幹兒子和情人在四馬路公然摟抱，這是後話了。
細膩如樹澄，她一直堅定地站在母親這一邊，當費寶樹和女兒談起自己的婚姻時，樹澄對母親說，我不願意見到你不開心，隻要你快樂，我們就會快樂，我支援你離婚。如果你離婚，我願意和你一起搬出去。
讓費寶樹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家暴。
是的，她在法庭上勇敢地展示了自己手臂上的傷痕，而孫伯繩對抗的武器仍舊是那時代男人最常用的——“她是妾”。
這真是太諷刺了，男人們認為，隻要說她是妾，仿佛一切臉面和尊嚴就都保住了。
從我剛剛寫過的溥侊到很久以前寫過的徐悲鴻，再到今天的孫伯繩，他們的邏輯都是這樣，是妾就可以始亂終棄，是妾就可以不給補償，這大約就是男人認為的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報複，連張愛玲說起胡蘭成都有這樣的預判——
胡蘭成會把我說成是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複，因為寫過許多信來我沒回信。
但當一個女人承認這段失敗的婚姻（或感情）時，是不是妾是無所謂的，因為已經對這個人永久失望了，這時候名分是最不要緊的東西。這個道理，男人們永遠不懂。費寶樹沒有抱怨，她甚至沒有和女兒們講起這“屈辱”的過往，一個不抱怨的女人，就成了塵世中真正的英雄，從這一刻開始，她是無敵的。
《申報》上的聲明是“脫離家長及家屬關系”
費寶樹的傳奇故事還沒有結束。離婚是在1941年10月1日，不久費寶樹決定去重慶投奔姐姐費寶琪，此時的費寶琪嫁給了陳長桐。
陳長桐，福建人，1919年畢業于清華學校，并赴美留學。回國後，教過書，做過櫃員，一路做到了中國銀行駐緬甸辦事處主任，“中國駐印度事務聯絡官”。
他和孔祥熙、宋子文的關系都不錯，經提拔任職财政部貿易委員會，此時跟随南京政府撤離到了重慶。
費寶樹和一位姓盛的女子結伴同行，她們花了三個月，從上海到達安徽，盤纏用盡之後，兩人困在小鎮的一家小客棧。盛姓女子起了歹心，把費寶樹賣給一個當地土豪當妾，拿了一筆錢自己跑路。
客棧老闆在最後一刻發了善心，把一切告訴了費寶樹，費寶樹跑去鎮上打了電報，姐姐費寶琪找到宋子文，急電駐紮在界首的軍長顧祝同，終于，就在土豪接親的前一晚，張燈結彩的黑夜裡，費寶樹得救了。
她在抗戰勝利之後跟着姐姐姐夫回到上海，而後又去了香港。
姐姐費寶琪之後住在台灣，她後來成了一位女畫家，曾經向溥儒和張大千等習畫，我見過一副溥儒為費寶琪畫的畫，寫着“寶琪女士之屬”。
費寶樹到香港之後，從手工編織起家，開了間服飾裝飾品店，她供養了兩個女兒來到香港讀書工作。三女兒樹瑩回憶，她一路奔波，從羅湖過關來到香港，次日清晨，看見媽媽費寶樹正在化妝，梳妝台上散落着花露水、旁氏玉蘭油和珠寶漆盒，她忽然感受到，過去的生活又回來了。費寶樹瞥了一眼女兒來到香港時所帶的那個小小的行李箱，對她說：“你不會覺得自己可以回去吧？”
很久之後，女兒才知道，費寶樹搬到香港之後，孫伯繩再也沒有給她寄過一分錢，她成了真正的獨立女性。
三女孫樹瑩，這一家都是盛開的花朵，實在美麗。
樹瑩說，她這時才發現了母親變得稀疏的頭發和眼角的魚尾紋，這不是那個她心中的穿着刺繡旗袍，永遠無憂無慮的母親。
不過，看照片，我卻覺得，人到中年的費寶樹另有一種美麗，像是風吹過之後更加蒼翠的松柏，但她那舊時代的優雅，并沒有改變，一如她17歲那時——孫伯繩的眼光确實很好。
圖檔來源：《Remembering Shanghai》
她和費寶琪一樣，都是那個時代最最勇敢的女子（也許還要包括那位厲害的五姨太）。她們是幸運的，也曾遭遇過不幸，但最終，她們依靠自己的聰明、堅強和勇氣，赢得了屬于自己的人生。
費寶樹的兒子，就是我特别特别崇敬的作家孫樹棻老師。因為是孫家的獨子，他不被允許離開上海，為此吃了很多苦，還好，因為寫作，他同樣堅強地生活了下來，并為我們帶來了《姑蘇春》《繁華夢》《豪門舊夢》《生死戀歌》等一系列優秀作品。
孫樹棻老師真的太帥氣了！！
孫老師在他的《豪門舊夢》裡不斷重複着一句話：“富不過三代”，又說“福氣不能一下子糟蹋光”。這是孫老師整個家族的教訓，但我覺得，費寶樹的故事是這個家族裡的一抹亮色，她曾經一度逃避過，打算像家族裡所有女性那樣，為了獲得舒适的生活而回避丈夫的背叛。最終，費寶樹忠實于自己的内心，她是真正的娜拉，走下樓，走出家門，走出金子做的牢籠，而事實證明，廣闊天地，自有女人的一條道路。
我相信費寶樹曾經猶豫過的，離婚對于當時的女人來說，要付出的代價遠比現在要多得多。最直接的是，她将會失去丈夫提供的一切物質資助和子女的撫養權。事實上，她的的确确失去了。但世界沒有毀滅。
讓我們看看她的結局吧，來到香港之後，她靠着自己的力量，不僅自力更生，甚至資助了内地的子女。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1941年費寶樹女士的勇氣，就像她的姐姐費寶琪一樣，離婚絕不是一個女人的終點，婚姻失敗絕不代表着人生失敗，好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下去的，靠自己的一雙手，靠自己的一副頭腦，當然，還有一點上天給的運氣。
永遠不要小看女人，女人勇敢起來，是無敵的。
圖檔來源：《Remembering Shanghai》
文末依舊賣書，看來從前的優雅，永遠也說不完。
1、孫樹棻，豪門舊夢——一個上海“老克拉”的回憶，作家出版社2002
2、Claire Chao / Isabel Sun Chao，Remembering Shanghai——A Memoir of Socialites, Scholars and Scoundrels，CHAO, LLC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