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中新社前記者追憶厲以甯:先生走了,帶走了一個時代

作者:庖丁解news

著名經濟學家厲以甯教授2月27日在北京病逝。

1980年代,我作為中國新聞社記者曾幾次采訪過他。當時他對中國經濟改革提出了獨樹一幟的理論與主張,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他1980年5月在全國勞動工資座談會上倡導并多年來一直堅持的股份制經濟。

在采訪中,我發現厲以甯先生,不僅在經濟學方面治學嚴謹,著述勤奮,多有建樹,而且在文學上也頗有造詣,寫得一手明麗流暢的好詞。

厲以甯在詞中展示出他至情至性的一面:夫妻愛笃、舐犢情深、同窗之誼,變作一篇篇詩情畫意躍然紙上。

中新社前記者追憶厲以甯:先生走了,帶走了一個時代

圖為厲以甯先生資料圖。 中新社記者 侯宇 攝

我在1991年曾寫成《曲成隻自知——厲以甯側記》一文發表,原文如下:

厲以甯說:“家庭的幸福不在于物質生活的豐裕,而在于感情的融洽和互相了解。”他的妻子何玉春是位電力工程專業的進階工程師。筆者第一次去厲宅拜訪,就感受到他們夫妻之間的和諧與默契。當厲以甯高談闊論他的經濟觀點時,何玉春靜靜地坐在一旁,偶爾插上幾句話,都恰到好處。厲以甯解釋說:“她整天同我在一起,讀我的文章,還幫我設計某些經濟關系架構圖、示意圖,是以她也能講解我的經濟觀點。”

在厲以甯撰寫的二十多本專著中,他視《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和《國民經濟管理學》為精心之作,因為這兩本書集厲氏理論之大成。就在這兩本書的後記中,厲以甯都有一段深情的文字感謝夫人何玉春,并稱她是該書的“第一個讀者”。

他倆從小相識,可謂青梅竹馬。當年戀愛時的甜蜜,有厲以甯兩首《浣溪沙》為證:

其一

靜院深庭小雪霏,爐邊相聚說春歸,窗燈掩映辮兒垂。

笑憶初逢詢玉鏡,含羞不語指紅梅,勸嘗甜酒換銀杯。

其二

誰解春遊少女心,迷人黃蝶最知音,翩翩引路小河濱。

先摘薔薇紅辮結,再臨流水整紗巾,笑聲驚散細魚群。

他與何玉春,婚後兩地分居十三年。這種牛郎織女式的生活,使他的不少詞作以思念之情構成主旋律。1963年中秋節時他曾填過這樣一首《鹧鸪天》:

一紙家書兩地思,忍看明月照秋池。

鄰家夫婦團賀夜,正是門前盼信時。

情脈脈,意絲絲,試将心事付新詞。

幾回擱筆難成曲,縱使曲成隻自知。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厲以甯下放到江西勞動,何玉春也到農村落戶,他倆才算結束了一年一次的鵲橋相會,在“五七幹校”安下了自己的家。盡管這僅僅是一間家徒四壁的茅舍草棚,但厲以甯仍為夫妻團圓欣然命筆再填一首《鹧鸪天》:

往事難留一笑中,離愁十載去無蹤。

銀鋤共築田邊路,茅屋同遮雨後風。

朝露冷,晚霞紅,門前夜夜稻香濃。

縱然汗漬斑痕在,勝似關山隔萬重。

後來,他們有了一個溫馨舒适的家,近幾年夫妻幾乎形影相随。厲以甯無論出國講學還是到京外考察,他都盡可能地攜夫人同往。他們不久前結束的西北行,一個多月走了内蒙古、甘肅、新疆、甯夏、青海五個省、區,從蘭州到南疆,汽車旅行四千多公裡。

厲以甯夫婦兒女雙全:大的是女兒厲放,小的是兒子厲偉。兩人都禀承家學,在經濟理論方面學有所長。兒子婚後仍然和父母同住,新房門上貼的喜字為這所靜谧的學者書齋增添了幾分紅火。

他一直珍存着父親為他填的一首《調笑令》,那還是他蹒跚學步時,父親的即興之作:

穿戶,穿戶,小燕巢邊尋路。

輕輕兩翼低揮,停停又複起飛。

飛起,飛起,明日長空萬裡。

如今“小燕子”已展翅高飛。厲偉先學化學,後轉入經濟,1990年獲經濟學碩士學位。

他從小聰穎好動,富有冒險精神。他不甘于在書本或教材中研讨經濟學,他渴望到瞬息萬變的經濟海洋中去闖世界,于是下海南、赴深圳,正如厲以甯詞中所雲“停停又複起飛”,他正又一次學步。

厲以甯決不重男輕女,對女兒厲放,他同樣鐘愛異常。厲放也不辜負父親的厚望,她在下鄉插隊回來後直接考入研究所,獲金融學碩士學位,然後去日本留學,再獲行政管理學碩士。目前正在澳洲攻讀經濟學博士課程。

女孩子單身一人,遠在異國他鄉,自然更加牽動父母的心懷。她寄回來的照片都被媽媽仔細地貼在照相簿上,這是何玉春儲存的“家庭檔案”中珍貴的一份。

厲以甯在1985年女兒研究所學生畢業時,曾填《鹧鸪天》詞一首,勉勵她再攀學業高峰:

數載坎坷志未消,登山且莫問山高。

野無人迹非無路,村有溪流必有橋。

風飒飒,路迢迢,但憑年少與勤勞。

傾聽江下濤聲急,一代新潮接舊潮。

其中“野無人迹非無路,村有溪流必有橋”,是厲以甯經常用來勉勵自己的話。

厲以甯重友情。他進入北京大學以後,周圍有許多好朋友,各人所學的專業雖然不同,可是通過互相交流和争論,大大開拓了厲以甯的視野,成為他當時難得的學習夥伴。

三十多年後,他回憶起大學生活和這些好朋友時,仍然不勝感慨:“這是最值得留戀的。”

這些朋友中,趙輝傑與他中學同窗,另有一段不一般的友情:

1951年厲以甯參加高等學校考試,他委托當時正在北大曆史系讀書的趙輝傑代他報名。趙認為厲以甯對文理科都有興趣也都有基礎,加上他還當過會計,就代他選擇了北京大學經濟系。

厲以甯說:“至今我仍然感到趙輝傑代我所做的選擇是最佳選擇。”入學後,他還和趙輝傑一起翻譯了有關赫爾岑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經濟學著作和論文。

1958年趙輝傑研究所學生畢業配置設定至蘭州大學工作,厲以甯以一首《天仙子》送别:

把手送君西北去,莫問邊城晴或雨。

祁連山下過春風,休猶豫,請記取,塞上也能飄柳絮。

人世悠悠長幾許,往事隻當初寫序。

黃河潤筆著新篇,驚人語,千萬句,留待他年杯酒叙。

1991年夏天,兩位老友在蘭州重逢。杯酒叙中,想必有滔滔不絕的“驚人語,千萬句”吧!

201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厲以甯詩詞全集》,全書分四卷展開,按照時間順序整理和記錄了厲先生自1947年以來的所有1600首詩歌。

第一卷記錄了厲先生在1973-1995年間創作的319首詩歌。包含韻律詩、詞、自由體詩等内容。每首詩歌後都備有附注,有些解釋了作者的寫作背景,有些是作者對詩韻本身的注解。

從這些詩歌中,能看到厲先生對工作、對生活的熱愛與執着,也是他文學創作的一個真實縮影。我再摘其中兩首,表達對厲先生永遠的懷念與崇敬:

厲先生談治學之道:

溪水清清下石溝,千彎百折不回頭。

一生治學當如此,隻計耕耘莫問收。

厲先生論千秋功過:

隋代不循秦漢律,明人不着宋人裝,

陳規當變終須變,留與兒孫評短長。

先生走了。他帶走了一個時代。

來源:微信公衆号“丁東小群“

作者:徐泓(中新社北京分社原社長)

編輯:魏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