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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味覺旅行記

感染新冠,之後,過了七八天,自檢已經“陰”了,然而還是完全沒有嗅覺和味覺,又拉扯了至少十幾天時間,才多少有些恢複。沒有嗅覺和味覺的世界,像塑膠制品的世界,栩栩如生,然而是假的。傍晚的時分,以往廚房裡開始慢慢流淌出别人家廚房大動幹戈的氣味,而且最近的新鄰居大概都是年輕人,動不動就要煮火鍋,麻辣滋味在複雜的通風系統裡飄進樓裡的各家,心領了這好意,然而不喜歡家裡油煙滾滾。我隻能把抽油煙機開到最大,房間窗戶打開,點了幾支香。不是怡情,僅為了祛味。然而這煩惱最近都不能繼續煩惱我了。我完全聞不到廚房的氣味。我隻是感覺到,此時此刻,鄰居家的竈台上,煎炒烹炸的,以前都來“通風報信”,但是突然“戛然而止”。我頓感惆怅。鄰居家究竟在吃什麼呢?我站在廚房,靠近抽油煙機,深呼吸,伴随着幾聲無力的咳嗽,從未像此時,熱切關心鄰居們的飲食,來證明自己嗅覺的正常。

——真的什麼也聞不到。何止油煙味聞不到呢,這某種意義還是“好事”,一些美好的氣味,也隻能靠聯想才能彌補。比如說,我在冬天的時候,每周會買水仙切花,用細麻繩紮成一束,放在白色的古董深碗裡,幾天就開放了,單瓣的,白花黃心,水仙花的氣息濃烈,像白浪拍岸。但是我也聞不到。甚至我是很久後才意識到水仙是有着強烈香味的花卉,隻是我的當下,我感覺不到了。除此之外的,像風信子這樣的花卉,甚至像很好的沉香,點燃後,房間裡影影浮動的異香,這些,都依靠之前的經驗,才能讓眼前的事務,暈染出一點氣味的層次。

卷首語|味覺旅行記
卷首語|味覺旅行記

想象這些,它們其實是有味道的。

那些纖細的,若有若無的,令人愉快的,柔和又令人一振的氣味,像大吉嶺茶裡橙花精油的微苦而爽利;咖啡做好了,肉桂粉醇厚的滋味,厚厚的,非常踏實的溫暖感;老白茶煮好之後,應該散發的濃郁的香味,有時候味道帶着柑橘般的花氣。所有這一切,現在都需要額外的腦補。畫面隻是美麗的,冷冷的畫面。氣味是烘托氣氛的神奇之手,翻雲覆雨手,讓美,活起來。

味覺失去了。我吃東西,隻覺得鹹,這種鹹,還不是鹹香,而是鹹苦。我病的頭幾天,一直發燒,中低燒,然而頗有食欲,一天三頓都不能少,白粥,炒菜,意大利面,披薩,都來者不拒,沒有味覺,但是不耽誤進食。然而随着病患漸漸退去,我又恢複到挑三揀四的不太有食欲的以往胃口。而且還沒有味覺,持續一段時間後,越來越對食物毫無期待。而且還都是自己的問題,不能遷怒于食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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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回憶我曾經吃過的美好的食物。就好像為了補償味覺暫時消失的失落。漫天思緒,吃過那麼多次的飯,一定有什麼念念不忘的食物。真要寫,其實也沒有。若有,也無非是一種當時“吃飯的氣氛”。如果這麼說起來,我倒是會常常回憶起七八年前在北海道小樽的雪地中吃了一餐油膩膩的天婦羅。那是大雪紛飛的小樽,地上積滿了堅硬的落雪。我們從車站出來,已經是中午,到處找吃飯的地方,按照一家平台的資訊,附近有一家米其林的星級壽司店,一路找過去,跌跌撞撞,路上幾乎無行人,鬥大的雪花,完全是迷茫幻境。找到了餐廳,然而沒有預訂,并不接待。後來又在茫茫大雪中亂走了一通,看到一間鐵皮屋,寫着天婦羅的招牌,進去了,就是一間簡易屋,夫妻老婆店,也沒有其他客人,竈台前半鍋油,漂着面包屑,有點顔色黯淡的油,沒那麼清亮。然而顧不得許多,點了大蝦、帶子、茄子、青椒、蕃薯,最後還點了小蝦攢成了一個大蝦餅。都分外得好吃。這好吃有理由,一是熱滾滾的,二是炸的火候要比普通進階天婦羅門店要焦透,一直炸到顔色焦黃至深色,這油顯而易見不講究,也是以有一種油炸食物的本源味道。還有就是,餓了。是以這大雪天裡,吃熱乎乎的油炸食物,熱乎乎的白米飯,喝熱乎乎的味增湯,就是完美的一餐。

油炸食物是鑒定胃口是否恢複的名額吧⋯⋯我開始回憶這些食物,大概是在痊愈中。上海其實沒有很好的天婦羅餐廳,以我的标準,這種簡單食物,入門易,做好了,做進階了難。我曾經在東京銀座吃過一家米其林星級的天婦羅餐廳,非常雅緻的擺設,它所選用的油,油的配比(胡麻油和菜籽油),都大為講究。菜單很漫長。一句概括,萬物皆可油炸。不過當我嘗到炸魔芋這種東西的時候,還是咽不下口。不過其他的都好吃。風味的微妙感,有它可以摘星的理由。但是不是值得,又要看個人的主觀意識,我不太會去花幾千塊錢吃天婦羅了。不過現在昂貴的餐廳我都不去。就算不是我買單,我也并不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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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讀寫作食物的文章。但我不看美食推薦。費雪寫的關于食物的書籍裡,關于吃什麼,怎麼做,我幾乎一放下書籍就忘得一幹二淨,但是有一段她寫到,在她瑞士的鄉村别墅裡,她弟弟帶來了一個矯情、精緻、控制欲強烈、粗魯的年輕女孩,對于一桌子食物毫無興趣,以其矯揉造作試圖引起大家的關注。這些場景我倒是記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在一堆美食的襯映下,顯得食物是人性的試金石,不喜歡食物的人,多多少少不正常,也不招人喜歡。這不是我的看法。這大概是費雪的潛意識想法。

食物不過是一種人間歡愉,其間帶着惆怅。這是一旦果腹,滿足了溫飽,消除了饑餓,就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否則就是縱欲。一個人鑽研吃,以及無度,談不上是美德。是以真正寫食物入境的,都不是美食作家,都是大作家在作品裡完全不經意的一筆。因為《追憶似水年華》,馬德萊娜蛋糕一直風靡到現在。我談不上熱愛這種簡單的甜食,但我喜歡在喝大吉嶺茶的時候,吃一塊。川端康成在小說文本裡保持了日本的傳統美學,但他很少具體寫到吃,吃什麼。他的筆下人物有很多是茶道愛好者,但隻限于品鑒器物。他似乎在某一篇小說裡提及過香魚。驚鴻一瞥。—我很喜歡吃香魚。它是一種淡水魚,隻能在山區清澈的溪水中存活。六月是享受香魚的季節,巴掌大的一條,用竹簽插在炭灰上烤,烤成彎曲的,像古畫中的一尾魚,入口微苦,但是有奇異的香氣,總之是一種格調頗為高雅的食物。我有四年沒吃過香魚了。這種魚其實浙江雁蕩山一帶有,或者曾經有,但不知道現在如何了。日本傳奇人物,陶藝師、書法家,但對于大衆而言更知名的是他的美食家身份,北大路魯山人,有一篇短文寫香魚,像他的大部分文章一樣,一半篇幅在罵人,罵世人不懂美,也不懂美食,基于美盲和沒有見識。但他的文章是有意思的,至少對于香魚的推崇是正确的。比北大路魯山人時間略早的,日本女作家岡本加乃子在小說集《老妓抄》裡的一篇小說《食魔》裡,寫一個命運多舛,性格孤僻,自幼寄人籬下,因為自卑而狂妄自大的年輕人,以美食為喧嘩衆生的手段,極緻的吃,吃到極緻,可是終究流于虛妄的可悲境地。這年輕人還被冠以一個“鼈四郎”的綽号。據說這小說就是影射和嘲諷北大路魯山人。大概二人現實生活裡有過短暫而不愉快的交集。然而岡本加乃子在美食的部分,并沒有,甚至贊美了“鼈四郎”的成就。但是美食的盡頭是什麼呢?冬天的寒夜裡,微雪點點,炭爐上煮白蘿蔔,在最簡單的食物中尋找根本,這種深刻性是以對世間極大的厭惡為代價,包括了厭棄自身。

這些文學中對于食物的描述才是食物的本質。美食的一般性的歡樂,隻需要大衆點評這種平台就夠了。将人類情感扁平化、标準化、機器化。人是食物的奴隸,消費主義的奴隸。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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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路魯山人來過中國,他的文章對于中國食物沒有任何好評,在他筆下無論菜品,包括器皿,完全粗糙,不可用。也許他的時代背景,中國處于四分五裂的軍閥時代,飲食文化已經相當式微,更是近代中國,飲食對于器皿的忽視所緻。芥川龍之介的中國遊記裡也寫過中國的食物,他對于食物本身沒有負面評價,但是餐廳的髒、器皿的粗糙一再被他叙述。似乎當時的餐廳就是如此漫不經心。侯孝賢拍《海上花》,場景極其繁蘼美麗,是小山重疊金明滅的绮麗畫風。我覺得現實情境的長三堂子并沒有那麼精緻。在《海上花列傳》的小說裡,不止一處寫到,妓女吃飯、撤席的細節,瓜子皮、雞骨頭直接丢到地上。這些細枝末節,以現在的眼光看,處處是潦草不堪。是以,小時候的回憶是靠不住的。美食,一個時代的美食,絕對不會有憑空出現的好滋味,都是基于一個時代,寬松、強盛的經濟和文化,帶來的舌尖上的挑剔,眼睛的苛刻,乃至于周遭一切的精益求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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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有去正式的餐廳好好吃一頓了。不是自己病了,就是别人病了,此起彼伏,約了很久的局到現在也沒有成行。也沒有很想吃的,食欲還是沒有恢複。一開始憶念那些油炸食物,慢慢的又變得清淡起來。我現在想喝清湯。這種清湯是傳統的懷石料理中一定出現的湯。清澈的湯,通常有一塊白蘿蔔和海鳗魚丸子。這湯隻使用昆布、鲣魚花、香菇幹,在水滾開前,這些材料全部撈出來。就是一鍋提鮮的高湯。說起來簡單,又是千變萬化,僅僅三種材料的配比,就會有千百種微妙不同的滋味。京都有一個面對業内人士的“高湯料理教室”,據說就是專門研究高湯。水,與簡單食材的非常不簡單的反應。這種精神似乎已經與食物毫無關系了,這是一種修行的手段。

說到這裡又想起,有一次是在京都東福寺,有一個很大的會席晚宴。巨大的榻榻米房間,一頭是廚師的案幾,堆滿了蔬菜,新鮮的山葵研磨成泥,各種魚生海鮮,擺放如浮世繪的屏風。初夏的夜晚,室外的庭院,現代風格的枯山水,青蔥的小塊草坪,回想起來,這真是妙不可言的晚上。食物是好的,但也沒有好到單獨可以寫一篇美食報道的地步,不過是某種鏡花水月、怡然自得的氛圍感,幾乎感人至深,久久難忘。又是在廟宇中,沒了清規戒律,世俗的享樂主義,與精進修行的反差,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境界。精緻若此,也質樸若此,是憑空出現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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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病患,食物,這些林林總總,一下子都湧到腦海中來。回憶裡那麼多無足輕重的細節,介于值得記錄和不值得之間,全看自我的一念。唯一一次去葡萄牙,先去了波爾圖,又去了裡斯本,一路都在重感冒,情形與前幾日我感染新冠很相像,發燒,頭疼,惡心。是以吃飯變成了極大的負擔。我試過很多食物都覺得無法下咽。後來開始每餐吃葡萄牙的“國菜”,沙丁魚和白煮洋芋。一個圖它的鹹滋味。一個借它的清淡沒有滋味。一直吃到病快好了。這種簡單粗暴的庶民風格食物成了我對葡萄牙最鮮明的回憶。一想到它就想起了病重的不适,那種郁悶、煩躁、無力,在一個異國他鄉,沒有旅行的興緻,又一時回不來。生病了,還是要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比較好一些,即便獨自一人。就像感染新冠,看到自檢的兩道杠,心裡一沉,也是一個定心,遲早要來的事情,總歸要面對。

一日比一日好。除此之外也不給自己其他不好的暗示。我想胃口變得好起來。我想去吃麻婆豆腐。吃草爐燒餅。吃冬天的筍子。吃松葉蟹。吃一切讓自己振作精神、可以當下快樂的食物。想可以聞到水仙的香味、臘梅花的香味。這都是時令之花。時不待花,花不待我。花氣熏人欲破禅。—民以食為天,天以民為本。想起那些食物,那些一起吃過這些食物的人,遼闊大地,千鳥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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