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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薦讀|燈光轉暗,你在何方?

作者:齊魯壹點

精品薦讀| 燈光轉暗,你在何方?

作者 著名詩人 舒婷 壹點薦讀 風過林梢 注:這是著名作家舒婷深情回憶顧城和謝烨的一篇散文,感情真摯,情思隽永深長,每每讀來讓人唏噓不已。是我讀到的最好散文之一。當生活的重負成為壓垮信念和理想的最後一根稻草,無數美麗的詩和遠方讓人有了更多傷感和無奈。但是理想的火焰永遠不會熄滅,這才是我們在當下和永恒之間保持人生追求和尊嚴的不竭泉源和内生動力。就如每天的朝陽和落晖一樣,我們所做的就是對那燦爛和絢麗保持崇尚和敬畏的同時,每天不放棄奔跑的腳步。

1993年10月8日,從安那堡(Ann Arbor)出發,李點開車,下午5點多,到了愛荷華城(Iowa City)市中心。我和李點一邊抽煙,一邊在公用電話塞硬币。平時,譚嘉的聲調柔且慢,這回速度突然快了五倍:“……有事兒,我過來帶路。”咔嗒挂上,我倆全愣了。停下車,譚嘉穿米色風衣,直奔我過來,就像迎着狂風的鳥——大約半個鐘頭前,王渝從紐約打來電話,告知顧城和謝烨的噩耗。在譚嘉和嘉行夫婦的住所,我神不守舍,一片茫然。晚飯後,李點開車帶我去酒吧,回家,主人睡了,我獨自呆坐,半夜喝得爛醉……

若人間有情,那是開始,也是盡頭。1979年早春,在北京東四十四條76号(《今天》編輯部),有人敲門,顧城和顧鄉走進來,我們初次相面。顧城就像個孩子,腼腆寡言,顧鄉眼睛明亮,好像會說話。姐弟倆剛去了西單“民主牆”,熱血沸騰,在顧城慫恿下,直奔《今天》編輯部。從那天起我們一路走來,時間的走廊忽明忽暗,在十四年的盡頭戛然而止。

1993年10月18日,我在《今天》冬季号寫下編後語:“12月23日,《今天》創刊十五周年。在逼近這一紀念日的途中,我們又一次聽到了喪鐘:顧城和謝烨的離去令人震驚,這世界顯得更空曠。回想《今天》在白雪覆寫的不足六平方米的農舍誕生的日子,已如此遙遠,中間隔着深淵。往事如駛離的大船,過去的我們與此刻的我們正在告别,互相辨認。死去的朋友們成為那船的主人。”

過去與此刻打開一扇扇門,主人與客人互相問候,卻難以辨認。

詞語與空白之間,要說記憶并不怎麼可靠,但又是真實的:碎片的拼湊或影像的重疊,構成我們共同的往事與夢想。

——北島

1993年10月,我從福建轉程北京,應維也納大學邀請,即将飛往奧地利。在福建駐京辦事處的飯店裡,有一位小名叫阿毛的記者來找我。我向來不接受采訪,雖然是熟知的朋友,也不願破例。離家之前,我剛從國外的長途電話中驚悉噩耗,于是下來大堂見他,其實隻是為了多了解些詳情。那年代沒有網際網路,所有資訊都很慢很破碎。阿毛具有記者的敏銳和優勢,第一時間獲知新聞,又知道我恰巧在北京,立刻趕來試探。

後來阿毛在他短短的文章裡,說我“面無表情地離開,走進電梯的背影很是疲倦沉重”。

距離顧城去世隻有一周左右。

一、童話詩人

——給G·C

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

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過

病樹、頹牆

鏽崩的鐵栅

隻憑一個簡單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雲英和蝈蝈的隊伍

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

出發

心也許很小很小

世界卻很大很大

于是, 人們相信了你

相信了雨後的塔松

有千萬顆小太陽懸挂

桑椹、釣魚竿彎彎繃住河面

雲兒纏住風筝的尾巴

無數被搖撼的記憶

抖落歲月的塵沙

以純銀一樣的聲音

和你的夢對話

世界也許很小很小

心的領域很大很大

1980.4

這首标明寫于1980年4月的手稿,應當修正1981年。我第一次見到顧城,是在《詩刊》社舉辦的第一屆“青春詩會”上,那是1980年夏天。

年輕詩人們搭乘各種交通工具,從四面八方陸續來到北京。《詩刊》社在虎坊橋的舊址是一座不小的院子,樸素簡易的小樓房,海棠果已經累累枝頭。

正式報到的那一天,小會議室裡熙熙攘攘。有一位大眼睛男孩徑直走到跟前,伸出手:“舒婷,我是顧城。”那年顧城24歲。

我已得知這批學員中,有《今天》的兩位同仁,與顧城雖然初次見面,自是鄉黨一樣格外親。顧城把我拉到走廊,避在暗角裡的江河,走出來親切握手,手上有煙卷味。

這就都認識了。從此隻要他們兩人到會,我們便臭氣相投形影不離。我們外地人借住在辦公室的臨時宿舍裡,北京學員隻能“走讀”。平日裡,寫作修煉各行其是,聽報告或讨論學習才集中一起,而江河是幾乎不來的。

《詩刊》不開夥食,我們被安排在歌劇院(話劇院?)搭夥。在排隊打飯菜的時候,江河告訴我,顧城很郁悶,因為安排的輔導老師嚴詞厲色訓了他。我們便去央求邵燕祥老師,把顧城調到邵燕祥老師的麾下,顧城就此獲釋。我們幾位女詩人都劃歸嚴辰老師,他像菩薩一樣慈眉善眼,對我們呵護有加。

詩會把尾聲放在北戴河,而今回想,應是最經濟實惠最具效益的公費旅遊。

那真是青春鼎沸的夏天。幾乎所有人都待在沙灘上,徹夜不眠。礁石上濺潑的磷光,飛魚掠過海面的水花,月亮在幽藍的天幕上,很是清涼潔淨。我抱膝坐在一條大浴巾上,江河顧城則半卧半坐着。順手捋開灌木叢上的星光點點,哦,後面還有梁小斌呢。

顧城約我去踩浪,江河會意地微笑着,他知道顧城有秘密要告訴我。挽起褲管順着淺灘漫步,顧城掏出一個小紅本,翻開内頁,嵌着一張女孩的相片。長長辮子,明亮大眼睛,是謝烨。

他們的結識很浪漫。從上海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兩人一見鐘情。顧城害羞,假裝讀報,報紙挖一個窟窿偷着看。被發現了并不說破,那人隻是紅着臉,顧城說。火車到站後,顧城匆匆把寫着位址的紙片塞在女孩手中。于是“兩地書”熱烈展開。唉,沒有手機的歲月,顧城的詩人氣質必定更加發揚光大,經受距離的考驗和謝家的擔憂不看好,愛情最終瓜熟蒂落。

1983年,顧城謝烨來到鼓浪嶼,說是度蜜月。我的兒子不到一歲,體質荏弱,住院挂瓶,我每天奔波醫院。遂讓他們住百米外的父親家。朋友們來鼓浪嶼,基本都由我父親接待,從最早的艾未未,後來的芒克到江河。北島曾多次說要到鼓浪嶼看我,後來他聽邵飛說,鼓浪嶼不過是座大花園,就不來了。哼,我記恨着呢!

顧城夫婦住父親的卧室,父親搬去鳥房。父親愛鳥,鳥房隻有六平方米。

酷愛烹調的父親,煞費心思安排手中的肉票、魚票、糖票、豆幹票,變着法子給他們做好吃的。哥哥嫂嫂下班過海到家要中午一點多了,父親怕餓着客人,讓他們先吃飯。等哥嫂回家,掀開紗罩,四菜一湯均已掃蕩得幹幹淨淨,連菜汁都不留。

聽朋友轉述一則轶聞:說數年之後顧城夫婦輾轉英國,邀請時間結束後,借住朋友寓所。那朋友合家旅遊去了,待他們回家,發現家中隻要是能吃的東西都被徹底消滅。朋友開玩笑地說:像被小老鼠們洗劫過。

大概八五年吧?福建東山舉辦“蝴蝶島詩會”,我代邀請了江河、顧城、楊牧、傅天琳、陳所巨等老朋友。顧城信裡問:能不能帶謝烨?主辦方沒有多少經費,東山詩人劉小龍很為難,我便硬起心腸答:不!

于是顧城、江河等朋友都來了,玩得很開心。東山的魚蝦蛤蚌又鮮又肥,衆人每日裡呼嘯碰杯大快朵頤,唯顧城悶悶不樂。那晚見他站在窗前郁郁寡歡,問他。他答:這裡餐餐美味,而平日在北京,謝烨想吃個炒雞蛋都不容易。

我太内疚了,至今不能釋懷。

八十年代,凡有會議在北京,朋友們都會相約來飯店看望我。盡管他們之間并不那麼和諧,我常開玩笑說他們:兩雄不能并立呗。他們帶上換洗衣服,輪流上衛生間洗澡,門開開合合,房間裡熱氣蒸騰,人人面如桃花。這時候顧城總會頻頻起身探頭窗外,看看他們那輛破自行車還在不在。很奇怪,公車票不過一毛錢,何苦大寒風裡奮勇踩車向前?顧城解釋:兩人便要兩毛錢,兩毛錢夠買幾斤白菜了。那年代,大白菜一斤也就幾分錢。倆口子的夥食就是一大鍋白菜粉絲,日日頓頓不變。

那時候的會議是不能蹭飯的。我把大家領到附近的小飯館,塑膠杯裝啤酒,炸醬面,大拌菜,京城随處可遇的家常菜罷。其他人都在座位上等待,隻有手頭最拮據的顧城和我搶着付錢,他預先準備的那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塊錢,已經算是巨款。

顧城謝烨争着和我說一個小故事——他們兩人向來争着說同一件事情,互相插嘴互相補充互相糾正,故事結局讓人辛酸,說起來卻是興高采烈聲情并茂。

八十年代顧城四處投稿,連福建最偏僻的縣文化館都可以收到他的一摞手稿:随便挑着發吧。于是稿費三元五元零星地彙來,白菜粉絲中可以加洋芋了。有次居然來了一筆50元巨款,小兩口商量後,手拉着手步行穿過八一湖公園,去小儲蓄所存錢。次日,不幸車輪胎爆了要換,兩人相挽去取十塊錢;第三天,正逢白菜大賤賣,又取十塊錢;再一天,他們剛進儲蓄所,還未開口,櫃員先發話了:“你們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塊錢一起取走?”說的也是,正是因為他們每天這樣來回走路,鞋子又破了。

大概這段時間裡,馬悅然夫婦來鼓浪嶼家中做客,用過便餐,我送他們到輪渡。他叮囑我說:“舒婷,你多照顧點顧城吧。你看你生活得這麼好,而顧城什麼也沒有。”

是的,我選擇了一種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顧城比我更詩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餓肚子,也不能忍受紅塵。

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選擇,“以純銀一般的聲音,和你的夢對話”。

二、放逐孤島

以童年的姿态

重新親近熱乎乎的土地

你撿柴禾,割牧草

種兩距瘦伶伶的老玉米

偶爾擡頭

送一行行候鳥歸路

紐西蘭海域此刻無風

你的眼睛起霧了

他們在外面時

你在裡面

鮮紅的喙無助地叩響高牆

故國的天空

布滿你的血痕

現在你到了外面

他們在裡面

所有暗門嗒拉上鎖

既然你已降落彼岸,就再不能

回到誕生的地方

眺望的方向不變

腳已踩在另一極磁場

黑眼睛妻子

坐在門檻上哺乳

發辮緊緊盤在頭頂

有如一朵結實的向日葵

微笑着轉動着

尋求你的光源而粲然

你用中山裝的衣袖擦擦汗

站穩雙足

在命運的軌道上漸漸飽滿

漸漸金黃

1990.5.16

1986年5月,我應邀去美國,先到舊金山,到紐約,再到明尼阿波利斯,到斯坦福、伯克利等好幾個大學去朗誦和講座。省裡給的出國批文是三個月。

在紐約時,與美國詩人金斯堡幾次見面,他主持我的朗誦會,并邀請我到他家去喝下午茶。他是艾未未的好朋友。我們三人讨論商談舉辦一場“北京-紐約”的詩歌活動。中國詩人名單由我提供。

1987年,邀請函發來,我的護照申請卻被斷然拒絕。原因是1986年那次出訪,沒有精準計算到時差,還是比期限延誤一天,因之嚴厲受罰。不怪當時經辦的官員,蓋因鐵規如此。

想了很多辦法,求王蒙幫忙,讓中國作協外聯部主任金堅範給省裡打電話解釋擔保,無果。金斯堡急了,甚至說服美國外交部屬下一個什麼機構給省外辦發函,也許更加惹怒招恨,終不得成行。

那次活動究竟都有哪些詩人獲得通行,我也記不得了。隻聽說江河是一下飛機,兩手空空,宣稱“壯士一去不複返”,從那以後,他一直窩在紐約不動。顧城夫婦卻是回不得家的,他們告訴我,因為北京已經沒有住處了。

還好中國詩歌剛剛走出國界,朦胧詩大盛。一個個詩歌節、國際筆會、大學演講、駐校作家的邀請紛沓而來。他們在世界各地漂泊,在上一個活動和下一個活動之中,去熟人、朋友家中過度等待,甚至被安排或介紹到素昧平生的屋子裡借居。

謝烨懷孕了,就算有的邀請條件不錯,那些國家的簽證卻很難得到。他們很幸運地,在香港獲得紐西蘭簽證。顧城說,面簽時,謝烨懷胎都快八個月了。她穿着寬大的衣服,不敢起來走動怕露餡,而簽證官大概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吧?

出國後顧城給我的書信很少,大概是郵費太貴?難得寫滿幾張信紙,常常短短半張而已。有時呼我幹姐姐,有時賜封我“鼓浪嶼大公”,自稱“可汗”。字迹大大的,孩子氣的,總是東一句西一句,讀了心中微笑。有關他在紐西蘭的生活,多半是從朋友那裡聽說,在紐西蘭定居啦,生兒子啦,開始種莊稼啦。我真以為顧城已經心如所願:“以童年的姿态/重新親近熱乎乎的土地……在命運的軌道上漸漸飽滿。”

1992年5月,《今天》的大部分同仁被邀請到美國巡回朗誦演講。老朋友們之間距離隔閡更加明顯,當然,和我沒什麼關系,我向來不在那團亂麻裡面。一幫人從舊金山到紐約,共同旅行十多天裡,還是顧城謝烨與我親密,他們描述紐西蘭日子時,語氣幽默快活,實質依然艱辛坎坷。

顧城在報紙上看到激流島(那時應當不是這個島名吧?)有座小屋被拍賣,占地不小卻蠻便宜。他有大學教職,可以貸款。童年時期顧城就夢想能有屬于自己的一塊地:“風搖它的葉子,草結它的種子。”他不假思索拍下這個島,并獲得貸款兩萬元,兩口子很快搬到小島居住。

顧城說:花了二十多年,才跨過那個倒黴的世界,找到想要的生活方式。

顧城在奧克蘭大學的聘約很快到期。一開始,他還不怎麼在乎,但是還貸的重枷很快顯示分量,幾乎把他壓垮。

這個小島退潮時露出沙地,可以步行或驅車通過,抵達民風淳樸的毛利人部落和熱鬧集市。漲潮即汪洋一片,真正成為孤島。沒有料及的是,小島向陽那一面亂石疊嶂,背陰這一面長不出莊稼,顧城的農場計劃是以泡湯。矗在半山斜坡上的小屋已經破敗,他們倆沒有力氣,隻好從山上合力把大石頭推下來,先将就鋪一條滾石道。後來顧城是如何學會鑿石修繕,操作細節我已經模糊,想來必定殚精竭慮,比堆砌文字難上百倍。島上沒有水源,他們在屋頂砌了蓄水池,飲用、沐浴、洗滌。拜老天所賜,紐西蘭氣候總是風調雨順。若接不上呢?顧城笑嘻嘻:那就幾天不洗澡。島上空氣纖塵不染呢。

“種二十回蘿蔔就可以了此一生”的夢想既已破滅,顧城夫婦想到養殖。他們去集市買了兩百多隻小雞,壘了石欄圈養。雞苗兒由機器孵化,幾代下來都是農場模式流水線養殖,沒有母雞教誨,遺傳密碼裡的自助覓食功能早已喪失殆盡。童雞們集體發呆絕食。他們倆隻好一人一頭擡着食槽,模仿機器左右搖晃,才将小雞們的初級課程教會。小雞漸半大,紛紛越獄飛過雞欄,詩意地栖居于石縫草窩灌木叢裡,成了都市人垂涎欲滴的跑地雞。

可以準備收獲雞蛋了。

不料執法人員突然露面,意外的困難再度發生。原來根據當地法律,每戶人家隻允許養殖12隻雞。他們被勒令三天内處理這些有翅膀的新島民,不管他們看上去多麼斑斓多麼無辜多麼與世無争。

現在要召集雞們沒有那麼容易了。隻好夜裡捏着手電筒,滿山遍野去捉拿被強光晃花眼的瞌睡雞,顧城隻敢捉腳,讓黑眼睛妻子咬牙割頸,連夜褪毛剖肚。顧城說:舒婷啊,簡直血流成河!

德國記者采訪:為何不放生?顧城老實回答:這些都是錢呐,我們還要生活呢。甚至有人就此發表言論:說顧城之血腥是與生俱來的,居然在三天裡,殺掉親手養殖的兩百多隻雞。

那麼多雞肉該如何處理啊?我替他們發愁。顧城說,雞肉都寄存在毛利人的大冰櫃裡,和他們的獵物凍在一起。謝烨用雞肉做春卷,拿到集市上去擺攤。顧城閑着無聊,也想出力,就在旁邊畫肖像,每張标價八塊錢。可是謝烨說:島民互相認識,畫好了,基本都是白白贈送,收不了幾個錢。但是顧城喜歡。兩千多個島民畫着畫着認識了不少。顧城不懂英語,孤獨很久了,因為畫像,有了一些朋友。

顧城謝烨叙述這一切時還是老樣子,争先恐後诙諧有趣嘻嘻哈哈,讓我跟着一起咧嘴開懷,鼻尖酸着。

三、破碎萬花筒

黑子的運動,于

午時一刻爆炸

鳥都已平安越過雷區

日蝕雖然數秒

一步踩去就是永遠的百慕大

最後一棵樹

伸出手臂

悄悄耳語

來吧

美麗生命僅是脆弱的冰花

生存于他人是黑暗地獄

于自己

卻是一場曠日持久

左手與右手的厮殺

黃昏時他到水邊洗手,水

不肯濯洗他的影子

隻有文字的罂粟斑斑點點

散落在

他的秋千下

一頂

直筒

布帽

靜靜坐在舞台中央

燈光轉暗

1993.10.13淩晨

回到1992年春天,我在美國見到顧城,就指着那頂布帽子大笑:“顧城,那是什麼東西啊?”謝烨說:有個外國老太太送顧城一頂直筒羊毛織帽,顧城很喜歡,老戴着脫不下。帽子扯壞了,他靈機一動,剪下舊牛仔褲一截褲管,試着當帽子,喜歡得不行,從此帽子彷佛長在腦袋上,成為象征。

關于帽子,版本很多。如果顧城高興,他會說,方方正正像故國的北京城。不耐煩了,他就淡淡的:我怕冷。有時候,他會順題玄妙發揮:安全感啦避雷針啦保護傘啦等等。顧城個子小,頭發稀疏了,高帽對他其實很合适。

雖然他們在國外多年,買地置屋,安家生子,給我的感覺還是吃不飽。顧城鄙夷那些“滿世界都是吃來吃去的嘴巴”,可是他更明白,“做一個人,就是一個必須吃東西的東西。”

主辦方發放相當豐厚的飯錢。酒店帶早餐,晚餐總是有活動和宴請,基本自己付午餐而已。我時差倒不過來,早上遲起沒有胃口,隻挑一塊小蛋糕,掰一半慢慢啃着。顧城問:那一半你不要啦?我點點頭,他伸手到我碟子上抓走,立刻塞到口中。我急了:顧城,那邊還有一大盤呢。謝烨笑着解釋:知道啊,他已經吃了六個。我才知道。顧城每天必定耗到早餐時間結束,盡量把自己填飽,彷佛動物有兩個嗉囊一樣。

中午?中午就睡覺,睡到晚上開會之前有晚餐吃的時候。失眠嚴重的我馬上想到:那,夜裡呢?夜裡繼續睡。謝烨說,顧城從小能睡,最高紀錄連睡兩天五十多小時。

艾未未在紐約,他請我到中國城吃飯。這樣那樣,要了很多菜,蒸魚啦烤大蝦啦,甚至有拳頭大的石螺。老闆是朋友,過來提醒:菜太多了!未未說:上次我這位朋友從大陸來,我沒什麼錢請她吃飯,現在我要讓她吃好的。未未打開錢夾給我看,喲,除了各種銀行卡,還有厚疊百元大鈔呢。

我這就提議,拐角就是我們住的酒店,能否把顧城夫婦邀來共進午餐?未未與那一對兒自是熟得不能再熟,當然不反對。就算多他們兩個人,菜還是太豐盛。因為未未一直夾菜,我的碗裡還剩很多。謝烨不但挨個把餐桌上的盤子,連湯帶水倒在顧城碗裡,最後還拿起我的碗,也倒給顧城了。我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謝烨說沒事!在紐西蘭,謝烨單獨做飯,吃不完就倒在顧城的那個大鍋裡。顧城就“亂炖”着吃。

可以說,顧城不在意烹調,也不僅僅是珍惜食物。他能餓,是以深知能吃飽的時候,一定要努力吃飽。好像永遠不知道下一頓在哪裡似的。讓人回想起來更加難過。

當時我不太明白,顧城多年的節儉是否變成一種痼癖?因為到1992年3月,顧城在柏林DAAD的一年計劃才結束,DAAD給付的生活費很高,他們應該存不少錢的。

那天飯後,我們順路逛街,走進一家小商店。謝烨在貨架上挑選很久,挑了一個小玩具,笑着給我看。那是一隻小青蛙,捏一下呱一聲。底部印着Made in China,标價1.99美金。謝烨說:給兒子買一個中國的東西吧。臨付款我才發現顧城一直沉着臉站在門口不進來,謝烨掏錢時,顧城竟然一屁股滑坐地上,把我大大吓了一跳,以為他犯病了,趕緊去拉他。謝烨厲聲呵斥:别理他,讓他去死吧。我就更吓壞了,回頭看謝烨。她眼裡已有淚花:我一花錢他就這鬼樣子!

原來如此,我買吧,我正發愁給小木耳買個什麼禮物好呢。

顧城并不小氣。朋友吃飯他會争着付錢;那年來我家度蜜月,他送我兩尺卡通印花棉布,我給兒子做了個小被套;時隔多年,在美國見面他還特别送我一支立陶宛彩漆小湯匙。東西都很小,但是讓人感覺顧城有情有義,而且禮貌周到。

從商店出來,謝烨捧着包裝好的玩具遠遠避開,恨聲不絕:顧城,你去死吧。顧城,你死了好!

我陪着顧城落在後面,作為幹姐姐,我首先要數落的自然是顧城了。顧城解釋着:舒婷,如果不能按期還貸,我的小島就要被拍賣,我們就無家可歸了。是以每一塊錢都要存下來啊。小木耳一直寄養在毛利人部落裡,酋長雖視為己出,但是根據西方倫理,酋長還是以遺棄罪把顧城告上法庭。說到木耳,顧城漸漸有了笑容。因為顧城付不起錢,毛利人竟然代顧城雇了一名律師。聽起來,那毛利人彷佛自己和自己打官司似的。在他們的觀念裡,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隻是要求父母承擔一點責任。法庭仲裁結果是,顧城必須每年付毛利人一點點撫養費。顧城說:雖然隻是象征性的,但如果不付這一點贍養費,他們就要失去木耳的監護權。

咳,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顧城慨歎着。

我曾經問:孩子叫什麼名字?木耳。哪個木耳?白木耳的木耳。哦,顧木耳?不,沒有姓,就叫木耳。

後來我看到一些資料裡寫成了桑木爾。木耳是小名吧?桑木爾也許是毛利人的習慣叫法?

我始終沒有見過他們的孩子,連照片也沒有。

在舊金山期間,我們被邀請到美國女詩人卡羅琳·凱瑟家中做客。卡羅琳·凱瑟得過普利策獎,與趙毅衡共同翻譯我的英語詩集。客人們在他們家的戶外遊泳池裡撲騰,謝烨的遊泳衣裡還加穿内衣,我覺得好笑:在國外許久了,還這麼遮掩嗎?她努着嘴示意顧城。顧城不下水,臉色陰暗地悶坐在蔭棚裡。我走過去故意大聲說東說西,再小聲罵他太過分,直到他心情明朗起來。

因為顧城想要謝烨保持初戀時那兩條長辮子,謝烨就不能剪燙,頂多把辮子緊緊盤在頭頂,像朵葵花,非常漂亮。由于顧忌丈夫的感受,謝烨不戴任何飾品,她的衣服都是棉麻質地,寬松的,在西方國家也很時尚。不過,謝烨基本不買衣服,都是朋友送的,邵飛送過,我也送過。紐約分手時,我把所有衣服攤在床上,讓謝烨挑選。我清楚地記得她挑了一條蘋果牌牛仔褲,一件水磨真絲棗紅夾克和大紅棉布襯衫。

1996年我應DAAD邀請,駐柏林作家一年。我被安排在市中心的“褲裆大街”(中國人的戲谑翻譯)50号,1989年北島應邀來此,住的就是這一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留學生們告訴我:當年好些人聚集在這所房子收看新聞直至深夜,其中一對激憤的男女青年經常結伴并終成眷侶。1992年顧城夫婦從美國傳回柏林,結束DAAD計劃後,住在這對青年家中。男主人教會謝烨開車,帶她去觀光,陪她出去購物,近距離的,讓謝烨看到另一種生活另一個男人。

一個美麗聰明的上海姑娘,這麼多年來的漂泊,約制天性,我想,謝烨身心都累了。

這一年,顧城在國外的朗誦作品時隻用各種怪聲沒有字詞,遭到詩友的批評,躲到沙發後失聲痛哭。因為要堅守母語的語感,顧城拒絕學習外語,他在國外的所有交流都要依賴謝烨。那麼,語言對他還有什麼意義?

經濟的重轭,失語的困境,面臨生活與精神伴侶的即将離去,顧城一樣,他也撐不住了。

“黑子的運動,于午時一刻爆炸。”

即使根據目擊者的作證,警察部門的結論,事後得以理性的剖析那一幕悲劇。但,誰能真正還原黑子運動的軌迹,那個深淵的無限黑暗,那一腳踩下去的萬念俱灰?

結局永遠無法挽回,無法遺忘。隻有謝烨有權寬恕。我深信,她已經寬恕過了。

注:圖檔來自網絡!

壹點号風過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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