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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丹尼·博伊爾的《淺墳》

作者:虹膜

作者:Philip Kemp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Criterion(2012年6月13日)

20世紀90年代初,英國主流電影似乎正沉浸在奧斯汀和狄更斯作品構成的舒适泥沼中——制作精良、演技精湛、裝幀完美的古典文學改編之作,即對所有人都是安全且開放的「遺産電影」。

20世紀80年代的活力已經消散,這一時期産生了《漫長美好的星期五》《烈火戰車》《甘地傳》《狼之一族》和《我美麗的洗衣店》等風格迥異的作品。

談丹尼·博伊爾的《淺墳》

《我美麗的洗衣店》

邁克·李和肯·洛奇仍然處于創作的最佳階段,盡管他們充滿政治意識和社會現實主義作品從來就不是為大衆準備的。

在這樣的環境下,三位嶄露頭角的電影人——導演丹尼·博伊爾、編劇約翰·霍奇和制片人安德魯·麥克唐納拍出了他們的第一部作品《淺墳》——用博伊爾的話說,這部電影擺脫了「英國電影一直以來的道德包袱」,進而改變了某種局面。

談丹尼·博伊爾的《淺墳》

《淺墳》

約翰·霍奇當時還在愛丁堡大學讀醫,1991年在愛丁堡電影節上見到麥克唐納後,霍奇決心開始嘗試接觸編劇工作。麥克唐納有着無比純正的「電影血統」:他的爺爺是匈牙利導演和編劇埃默裡克·普雷斯伯格,他的弟弟是著名導演凱文·麥克唐納。

博伊爾是家中最年長的哥哥,作為一名舞台劇/影視導演,多年來他給觀衆留下了衆多印象深刻的作品。1993年當博伊爾讀到《淺墳》的劇本時,他興奮不已。

談丹尼·博伊爾的《淺墳》

丹尼·博伊爾

他曾說這個劇本「太妙了——精煉而刻薄,讀起來很利落。」在邀請下,他和霍奇以及麥克唐納見上了面——他們倆正在尋找拍攝這個故事的合适人選。丹尼·博伊爾回憶,自己口中蹦出的第一個詞是「《血迷宮》」,這部電影對《淺墳》的叙事起到了關鍵的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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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迷宮》

在寫作過程中,霍奇将大部分場景都設定在相同的空間——愛丁堡新城優雅的喬治亞區的一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内。劇組人員在格拉斯哥的一個倉庫内複制了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内景,其空間比真實的住所還要寬敞一些,所有的細節看上去别無二緻。

在拍攝前的幾個星期的排練階段,博伊爾讓片中的三位主要演員——克裡斯托弗·埃克萊斯頓、凱瑞·福克斯和伊萬·麥克格雷格都住在類似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中,以此将逐漸增長的親近感和随意感帶進拍攝中。

盡管預算有限,但制片人、編劇和導演的合作風格和一緻的觀點(在電影制作中相對罕見)創造了一部叙事有力、意圖堅定的電影。單一場景叙事增強了《淺墳》的緊湊感和幽閉恐懼感。這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的住戶都是20多歲的職場人士。大衛(埃克萊斯頓飾)是一名會計;朱麗葉(福克斯飾)是一名醫院醫生;亞曆克斯(麥克格雷格飾)是一名小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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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墳》

随着劇情的發展和緊張氣氛的建立,這三個人像音樂家一樣互相配合,在性吸引、貪婪和權力的界限之間徘徊。一開始,傲慢無禮的亞曆克斯(這隻是麥克格雷格的第二個銀幕角色,也是第一個有實質内容的角色)似乎上司着男性群體,而誰都沒有把略顯呆闆的大衛放在眼裡,朱麗葉慢慢才意識到兩個男人對她未說出的欲望。但在壓力下,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和地位悄然發生了變化。

博伊爾對科恩兄弟導演首作的借鑒是如此的成功。《淺墳》同樣展現了科恩兄弟電影裡的黑色幽默,同樣設定了發條般緊湊的劇情,并讓它逐漸發展成了一場混亂和災難。

與《血迷宮》一樣,《淺墳》诙諧而時尚,充滿了活力,殘酷無情是其最大的特色。(博伊爾曾一度将片名定為「殘酷」[Cruel]。)沒有一個角色讨人喜歡,他們也不是為了讓觀衆喜歡而存在;正如麥克格雷格後來所說,「電影中公認的規則是,你必須同情主角,但我們想打破這個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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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墳》

《淺墳》的主創不加感情色彩地刻畫人物的做法令人耳目一新;沒有提供任何簡單的借口。博伊爾在電影上映時強調,「這不是一部關于階級或社會,或是講述人們被他們無法控制的力量壓垮的電影。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我們不希望這隻是一部浸淫在英國的社會現實主義中的作品。」

即便如此,正如導演後來承認的那樣,《淺墳》潛藏的政治意味無疑是明顯的:「它實際上講述的内容依然和當時的英國社會息息相關。這不是一部直接的政治電影,但它深深地嵌入了英國後撒切爾時代的頹敗感。貪婪、膨脹、享樂、自私、個人主義。似乎除了金錢之外,沒有什麼值得崇拜。」

推動劇情發展的關鍵點在于,三人組開始尋找第四個室友。他們帶着冷靜的傲慢,讓來找房子的人經曆尴尬而痛苦的「租房面試」,在粗暴地拒絕他們之前,他們讓那些懦弱的看房人感到尴尬,以此來取悅自己。(其中一個被拒絕者的角色就由麥克格雷格的母親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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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看上去憂郁,卻又十分有風度的雨果(基思·艾倫飾)符合他們的标準。就在雨果搬進來幾個小時後,他們驚訝地發現他死于吸毒過量。他的床下有一個手提箱,裡面有一大筆錢。

大衛顯得猶豫不決,而朱麗葉和亞曆克斯決定他們應該吞下這筆錢,并将雨果的屍體埋在樹林裡,砍掉他的手和腳,為了防止被人認出他的屍體,他們還殘忍地砸碎了他的牙齒。

熟稔劇作的觀衆肯定明白,不義之财終将為其主人招來殺生之禍。(博伊爾在之後的《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中同樣探讨了巨額财富和個人的關系。)随着這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發生的事情越來越複雜,我們看到了一對無情的暴徒,安迪(彼得·穆蘭飾)和蒂姆(倫納德·奧馬利飾),在追蹤雨果那筆錢的過程中毆打和折磨各種受害者。我們知道這兩方遲早會碰到一起,隻是這個碰撞将如何發展就不那麼容易預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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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伊爾曾挑釁地指出,電影「應該盡可能地像一場車禍,并展現極緻的美和暴力。」幾乎與影片的腐蝕性能量一樣引人注目的是其影像的令人不安的美感——這一點将成為博伊爾風格的特征。當死去的雨果被發現時,他赤身裸體,臉朝上,四肢攤開,躺在一條血紅的毯子上,背景是皇家藍——這一場景具有卡拉瓦喬繪畫中的冷豔色調。

當大衛越來越多地(而且事實證明,是有理可據的)展現對錢的偏執,撤退到閣樓上準備他的防禦戰時,他在閣樓的地闆上鑽了許許多多的窺視孔,随時監視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的活動。樓下的光柱從不同角度射入黑暗的閣樓,陰森森地暗示着這座「戰時城市」的地形,除了天空中晃過的探照燈外,其他地方都被封鎖了。

在1994年迪納爾英國電影節上,《淺墳》獲得了「金希區柯克獎」,也就是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将這部電影和懸念大師的作品聯系在一起是合适的——不是因為《淺墳》幾乎沒有涉及的懸念,而是因為它對死亡和肢解的細節的展現。(我想到了1955年的《怪屍案》,其中也有處理屍體的情節,還有1972年的《狂兇記》中巴裡·福斯特掰開受害者手指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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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屍案》

當大衛接受抽簽結果,被迫去肢解雨果的屍體時,鋼鋸在人的腕骨上劃過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淺墳》展現了他們将一具屍體從狹窄的樓梯間搬下來的過程,這種逼仄感很少被描繪得如此形象。當三人笨拙地把黑色塑膠包裹裡的屍體搬來搬去時,他們的行為和優雅的喬治亞風格的樓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進而讓這一幕極具沖擊力。

一些看似閑散的情節元素——例如撕開的報紙都被換成了貨币,這些其實都是嚴肅的素材,就像肯·斯托特扮演的疑惑重重的警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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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墳》

然而,斯托特以無懈可擊的演技扮演了這個角色,影片的編劇約翰·霍奇則扮演他那按部就班的夥伴——警員米切爾,為電影加入了又一段笑料。(「米切爾是一顆新星,」斯托特說。「在我的指導下,他無疑會走得更遠。」)當朱麗葉對肢解雨果屍體的想法表示反感時,亞曆克斯回答說:「得了吧朱麗葉,你是一個醫生,你每天也都在殺人。」

《淺墳》圓滑、精簡的叙述方式略去了任何多餘的說明。我們從來沒有了解過這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以前是否有第四個住戶,如果有的話,他或她又有何種結局。同樣,影片也沒有解釋這兩個重犯是怎麼追蹤到雨果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這些細節看起來并不重要。

不過,《淺墳》也緻敬了一些經典影片。大衛在全片開頭和結尾的畫外音(「哦,是的,我相信朋友」)讓人不禁想起《日落大道》;在一個片段中,我們看到亞曆克斯在看電視裡放的《異教徒》的最後一幕,這是一部冷酷的、在蘇格蘭拍攝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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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大道》

《淺墳》獲得了廣泛的贊譽,除了金希區柯克獎,它還獲得了當年英國電影學院獎的最佳英國電影獎等一系列獎項,并被視為英國電影的一次令人振奮的新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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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墳》

《淺墳》的成本不高,卻獲得了十幾倍的票房成績,并成為了當年英國本土片的佼佼者。博伊爾、霍奇和麥克唐納為首次合作帶來的成功感到高興。兩年後,他們又合作拍了另一部電影,再次打破了英國影壇沉悶,它就是世人皆知的《猜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