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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性德:别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丨周末讀詩

作者:Beiqing.com

他賣藝的地點,多在霍夫花園外的小徑旁,有時在附近的公路橋下,兩處相距不遠。

六十多歲,鬓發灰白,臉曬得赭紅,手很粗糙,穿一件泛白的深藍夾克,坐在塑膠折疊凳上,拉着老舊的手風琴,肩帶已見磨損,黑白琴鍵滑澤,琴與人渾然一色。

行乞的東歐老者很多,大都是被雇傭來的,一身鄉土氣,坐在這裡,或跪在那裡,有人路過便伸手叩頭,沒人路過便呆坐着,像在想家。不知為何,這位老伯使我尤難為懷。

倒也并非他的琴聲,商業街上的烏克蘭小夥伊凡(琴箱上印着他的臉書賬号),手風琴拉得酣暢淋漓,又都是世界名曲,以故動辄觀者如市,老伯這裡寂可羅雀。

是老伯的神情,辛辣而滄桑,空茫中透出普世的悲傷,每次令我走過之後仍忍不住回望。記得也是十月,天已轉冷,小徑上沒有人影,平日總不好意思,這次我想也不想地走上前去,往罐子裡投了一張紙币,起身時不期與他的目光相遇,他的目光,像一股電流霎時傳遍我全身,我仿佛忽然被神的光芒點亮,幸福地幾欲哭泣。

兩年沒再看到老伯,市中心一帶也沒有,不知他去了哪裡。

《東歐乞者群像之四:拉手風琴的老伯》三書

撰文 | 三書

落葉滿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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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江上吳處士》

(唐)賈島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複圓。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桡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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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将詩意正叙一遍:

同樣的季節,那時也是深秋,我們在這裡歡聚,天正下着雷雨,我的肌膚猶殘存那夜的寒冷。長安城外,渭水橋邊,你揚帆遠去,去往天外的閩國。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樹葉落了又長,長了又落。去年的秋風,仍吹着去年的渭水,木葉再次落滿長安。你一去不返,我望雲興歎。

再來試着倒叙一遍:

又到深秋,秋風吹着渭水,木葉落滿長安。我孤身站在送别的地點,渭水橋邊,眺望你離去的方向。自你揚帆去了閩國,月亮缺了又圓,圓了又缺。你一去不返。秋風,渭水,落葉,長安,帶回那個夜晚,我們在此相聚,當時下着雷雨,猶記那晚夜氣之寒。

正叙和倒叙,哪一種效果更好?竊以為倒叙更好,時間定格在去年,詩情宛轉于思念。然而,賈島采用的,既非正叙,亦非倒叙,章法更妙,妙在非線性,所有時空交織于寫詩的當下。

詩中四聯,若問何者感覺在先,實則應無先後,所有感覺同時發生。是的,同時發生,這正是生命存在的真實狀态,我們會在瞬間同時感受到所有,隻不過大腦的處理能力有限,習慣于線性思維,且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必是一句接着一句,仿佛就有了先後。

如果基于現象學來看,這首詩的生成方式,第二聯的“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是引發回憶的契機,似乎應該作為首聯,但吟詩之際是在水邊,友人離去猶在目前,便先說“閩國揚帆去,蟾蜍虧複圓”,再由長安而回憶去年,乃至最後望空寄慨。經這般分析,宛若有了順序,好了解了,然而興會盡失,且分析了半天,寫了這許多字,在詩人乃是一瞬間的事。

賈島在長安未中進士之前,曾結識了一位隐居不仕的朋友吳處士,後來吳處士離開長安,乘船去了福建一帶,久絕消息,秋風落葉之際,更起相思。真是在思念吳處士嗎?如果我們檢視賈島的傳世詩集,就會發現他其實渴慕歸隐,集中盡是尋隐者、送上人、宿山寺、題幽居、遊仙之類的詩,他思念的也許是他自己。

這首詩的标題《憶江上吳處士》也可玩味,賈島回憶的仍是乘船離去時的吳處士,為什麼?因為那是吳處士留給他最後的形象,是他所向往而做不到的,他滞留在滿是落葉的長安,年複一年。

納蘭性德:别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丨周末讀詩

清 王蓋《深秋撐杆圖》

荒郊靜夜,沒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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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上秋居》

(唐)馬戴

灞原風雨定,晚見雁行頻。

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

空園白露滴,孤壁野僧鄰。

寄卧郊扉久,何年緻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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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逢秋悲寂寥。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尤其下雨,這些天象物候,都使人想家,使人忽覺遲暮。

馬戴客居灞上,家在東海,來長安是為了求取功名,淹留既久,并未覓得進身之階。這天秋夜,他寄卧荒郊野寺,苦悶孤獨,深感仕途渺茫,人生無望。

究竟是什麼困住了他?詩人并未進一步自省。不必學而優則仕的我們,可以旁觀者清地看到,古代文人的苦悶,所謂懷才不遇,其實是個僞命題。懷的什麼才,遇的又是什麼?靠文學藝術闖蕩仕途,那是天大的誤會,一開始就搞錯了。

困住詩人的,是詩人自己,是他不知此命題之僞,抑或知而人生意義别無所寄。本質而言,今人又何嘗不是,隻不過命題不同,遊戲版本更多罷了。不妨自問:生命又何必非要外在來賦予意義呢,難道當下自在的無意義不就是意義嗎?

灞原秋夜,如果能活在當下,也可以很美好。風雨過後,看見雁行,一群群飛過。樹在落葉,隻要你願意,樹就是故鄉,哪有所謂“他鄉樹”呢。燈不夠明,縱是寒燈,亦可相伴,亦可對談。“寒燈獨夜人”,若非一味自憐,而是看到人生在世也隻是“鹪鹩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豈不當下即得解脫!

夜晚很靜,聽得見“空園白露滴”,他孑然一身,與野僧為鄰,覺得太靜,靜得世界好像空了。就讓它空了好了,然而,外天下容易,外物難,外物容易,外身難。“此身”,執此身為有,擾擾萬緒起矣,正如《道德經》第十三章所歎:“吾是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納蘭性德:别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丨周末讀詩

南宋 蕭照(傳)《丹林詩思圖》

凄涼畢竟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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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

(清)納蘭性德

塞鴻去矣,錦字何時寄?

記得燈前佯忍淚,卻問明朝行未。

别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

一種曉寒淺夢,凄涼畢竟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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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阕塞上憶内詞。自受命為三等侍衛以來,納蘭多次奉駕扈從出征塞外,不知他真實感受有多複雜,詞中的他每每身向關山那畔行,心系故園夢不成。

“塞鴻去矣,錦字何時寄?”久盼家書不至,已是秋天,塞雁南飛,妻子不知如何思念着自己。杜甫被滞長安時,月明之夜,亦有此相思,他的詩更好:“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共此明月,不僅無時空隔閡,亦無人我隔閡。

大凡離别,回憶多定格在臨别某一刻,或人物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或環境的某個場景、某種聲音。“記得燈前佯忍淚,卻問明朝行未。”此情此景,我們在韋莊的《女冠子》詞中也曾見過:“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随,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不必說納蘭模仿或化用韋莊,應該說這是所有人的共情,把兩首詞對照來讀倒是很有意思。納蘭詞下片也有月亮,“别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這裡的月亮隻是個時間機關,秋天也隻是個凄涼的氛圍,但在韋莊詞中,“除卻天邊月,沒人知”,月亮則是個神秘的見證者,是一位慈悲普照的神。

再來看夢。大概因為塞外太冷,風景太不同,納蘭的夢總也做不成,“一種曉寒淺夢,凄涼畢竟因誰。”淺淺之夢,難敵曉寒,凄涼畢竟因誰,因誰?因妻子,因天氣,因行役,因身不由己?或許都是。韋莊的夢不僅做成,且夢長相随,有倩女離魂的情味,“空有”,是惘然,也是歡喜。

納蘭性德:别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丨周末讀詩

北宋 郭熙《窠石平遠圖》

緣聚緣散,葉生葉落

緣聚緣散,葉生葉落,什麼是夢,什麼是真?

讀了這麼多年書,遇到簡單的人和事,我仍然不知該如何應付。應付世界比應付一個人容易,敷衍生活比敷衍一件事容易。

比如街角咖啡館外面那位乞者,那個羅馬尼亞男人,我的小兄弟,自從他視我為朋友,我便常常繞到街對面去走,有時被他看見,又是招手又是微笑,像是做賊被當場抓住。不是不願再布施,實在因為不知該不該。

他是瘦弱,但還這麼年輕,在這裡乞讨,一坐就是數年,看樣子還會一直坐下去,布施究竟是幫他還是害他?也許這,也許那,分析來,分析去,我依然沒有答案,可見讀書無用。

前幾天經過街角,照例走在對面,看見他仍坐在那裡,換上了黑色棉服,坐在黃葉堆中,真是一幅天然畫圖。借路邊停放的車輛作掩護,我悄悄地從背後觀看,他的身旁是一棵椴樹,黃葉緩緩飄落,落在他身上,落滿他周圍。假若他看見我,同我打招呼,這肅穆之美将不翼而飛。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 何安安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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