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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故事:如何挖掘、提煉和塑造

作者:光明網

作者:金濤

國慶,對中國電影導演而言,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商業檔期,這是一個緻敬時刻,承載着國家記憶和民族情感;這是一道命題作文,表達着中國故事和英雄主題。無論是“建國、建軍和建黨”系列的明星大片獻禮,還是“吾國和吾民”式樣的拼盤獨幕喜劇歌頌,國慶檔電影集中地展現了“合時而著”的主旋律美學範式:盛世述史、英雄叙事和精英創制共同構成的“嘉年華”風格。

疫情之下,今年的國慶檔電影不僅數量少于往年,類型風格也較為單一,其中的《萬裡歸途》《平凡英雄》《鋼鐵意志》三部電影無一例外選擇用平民視角,不約而同改編自真實故事。如果把這種轉變看作編導們創作上的自覺,那麼這意味着電影在中國故事的表達方面正在進入深水區。

“基于真實故事改編”,這是國際商業電影創作的慣用套路,觀衆也常被附在影片首或尾的這行字幕所震撼。今年的國慶檔電影集中觸發了這一引信,引來的反響卻不如預期。畢竟,劇情片不是紀錄片,僅有真實是遠遠不夠的,即使所有的時空、人物、細節都是真實的,也未必能打動人。《鋼鐵意志》喚醒了我們對共和國鋼鐵工業的集體記憶,《萬裡歸途》重新整理了我們對當代中國外交官的認識,《平凡英雄》讓我們目睹了南疆生命接力的奇迹。但是,在影像紀實泛濫的多媒體時代,今天的創作者恐怕面臨着更多的挑戰,要捕捉時代話題在現實中的流動,要引發内心情感和角色的共振,要觸及人性更深處的幽微沖突,還要對“真實”本身進行更為精心的挖掘、提煉和塑造。

題材:真實的兩難

真實的一重境界是故事。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是一面鏡子,信奉藝術源自生活,但高于生活。編導們熱衷從真實生活擷取靈感,隻是解決了一個叙事底座,并不意味着最終赢在起跑線。真實是一條捷徑,避免了胡編亂造的懸浮;也是一副鐐铐,限制了天馬行空的想象,考驗的是創作者對現實的敏銳感覺、對故事的合理加工。

根據“10·5中國船員金三角遇害事件”改編的《湄公河行動》,根據2015年葉門撤僑行動改編的《紅海行動》,根據中國登山隊兩次攀登珠峰史實改編的《攀登者》,以及以“川航事件”為原型的《中國機長》等國慶檔影片的成功,帶動了真實題材的改編熱潮,催生了以博納影業為代表的以“中國故事”為投資政策的市場主體,同時,也在不斷加深人們對“真實美學”創作規律的認識。

同樣是講述歸僑故事,中國的《萬裡歸途》和南韓的《摩加迪沙》呈現了不同的表述。《萬裡歸途》講述了赤手空拳的中國外交官穿越戰火,把125位同胞帶回家的故事,内涵是中國的家國情懷。《摩加迪沙》表現了朝韓兩國外交官,在異國他鄉的危急時刻攜手合作的故事,底色是半島的民族傷痕。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真實改編的故事邏輯:第一,改編的核心是類型化。真實隻是題材,依托電影類型範式,才能轉變成故事。《萬裡歸途》遵循的是驚險公路片模式,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憑借節奏取勝;《摩加迪沙》是在驚險片的基礎上,又摻雜了黑色幽默的喜劇片元素,故事更為豐滿。第二,戲劇化的結構。二進制對立是推動所有情節發展的驅動力,《萬裡歸途》是新老外交官的過招,《摩加迪沙》是朝韓外交官的明暗交手。第三,基于細節真實的虛實結合。據當時親曆的南韓外交官講述,當時朝韓雙方的合作并沒那麼多曲折,而電影為了增加戲劇沖突,讓故事更精彩,原創了許多情節。同樣,根據中國駐外人員被槍指頭的真實經曆,《萬裡歸途》虛構了中國外交官和叛軍首領展開“俄羅斯輪盤賭”的生死遊戲,通過此種手段,聯結現實和銀幕,影片并不完美,但基本完成了從題材到類型的過渡任務。

對大部分改編電影而言,需在情節真實、人物真實和細節真實的“三一律”基礎上,對故事進行合理挖掘和适度取舍,但也有一種來自生活的題材,它本身就具備高度的戲劇化和類型要素,隻要做到電影和生活的平行,就能成立。電影《平凡英雄》即具備這樣紀錄片特質的一例。8小時1400公裡的生命接力,兩座城市裡素不相識的人們協力為斷肢重生搭建生命通道。這樣的故事常見于災難片的叙事,生命和時間的沖突是最大的戲劇性,情節遞進高度吻合格裡菲斯“最後一分鐘營救”的節奏,電影隻要踏踏實實地還原即令人震撼。不過,《平凡英雄》的缺點也同樣明顯,而這裡面涉及比故事更深層面的主題提煉和人物塑造。

主題:表達的負重

真實的二重境界是主題。在當下的傳播語境裡,現實主義電影創作不僅要滿足娛樂的需求,還擔負着公共文化産品的社會功能。受特殊檔期的影響,電影的議程設定會被成倍放大,每一部熱門電影的上映都會生産社會話題,也暗合着相應的大衆情緒。例如,春節檔的主題是“家”,團圓就是主流情感;國慶檔的主題是“國”,愛國即為核心價值。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尤其要重視主題的提煉和演繹,它是統攝故事的靈魂,展現了作品的思想高度。

主題,不能先行,更不能過載。一些旨在獻禮的電影創作盡管真材實料,但總見模式化的乏味,症結還是在于内容表達上的“多”。電影《鋼鐵意志》是近年少見的工業題材大片,通過聚焦“共和國鋼鐵工業長子”鞍鋼,追溯了共和國工業化起步的史詩曆程,隐喻了人生和鋼鐵融為一體的奮鬥主題。遺憾的是,這條主線串起的珠子甚為零散,出現了獻禮片常見的結構問題:一是全景和局部的沖突。要在100分鐘内全景式展現鞍鋼幾十年發展中的重大史實,内容隻能浮光掠影,劇情無法聚焦,甚至情節推動隻能靠字幕和畫外音;二是主線和枝蔓的糾纏。影片故事線龐雜,同時鋪陳了多個主題,跳接變成了堆砌;三是風格和節奏的不統一。非連續性的段落組合中,因缺乏穩定的叙事邏輯,風格比較散亂。

解決好真實,症結還是要克服内容表達上的“多”。

面對恢宏的真實曆史事件,編導們習慣采用全景式的紀實架構,進行史詩性的表達。一如2021年的《中國醫生》,盡管故事聚焦在金銀潭醫院,仍引入了指揮部、方艙和雷神山建設等内容,并間或穿插真實的新聞報道和影像,試圖對武漢抗疫進行一個系統和完整的呈現,而忽略了這對電影叙事節奏和人物塑造的破壞。

這種内容表達上的“多”,正是中國故事講述的難度所在。

人物:單向的模糊

真實的三重境界是人物。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往往都有人物原型,角色的心理、動作、性格以及人物關系的聚散,除了遵循基于真實生活的行為邏輯外,也依賴于更具藝術色彩的形象塑造。遺憾的是,一些電影中再造的形象往往不如現實生活中真實的精彩。《平凡英雄》中的一句台詞耐人尋味:平凡人做平凡事,跟你在哪沒關系,跟你相信什麼有關系。同樣,電影對真實人物的再造,不在于他是否真的做過,而在于讓觀衆相信。

《萬裡歸途》在國慶檔的一枝獨秀,固然有題材本身的紅利,愛國主題元素的加持,關鍵還是靠人物形象的支撐。張譯飾演的外交官宗大偉,演繹出了外交官角色的立體感,即非單一的個人英雄主義,而是一個兼具勇敢、智慧與怯懦、糾結的普通人,這種“反戰狼式”的處理反而讓人物複雜、鮮活而生動,使得觀衆願意投入他的感情世界,與之共振。

《鋼鐵意志》中,劉烨演繹了共和國第一代鋼鐵勞工的形象。遺憾的是,這個人物沒有超過當年“鐵人”王進喜的高度。編導隻是在“生猛”的“鋼鐵直男”的坯底之上,添加了一些“憨萌”。影片中,主角經曆了從戰士、勞工到管理者的巨大轉換,但缺乏人物的心理軌迹。團隊創造了從無到有的許多“第一”,但無論是造出第一面國徽,還是研制出第一個戰鬥機加油的操縱杆,卻少了技術研發的專業細節,基本上是“攻關全靠決心,克難都憑發狠”。給人留下印象的,倒是林永健塑造的角色,這位重男輕女的工廠中的房間師傅,把煉出第一爐鋼水稱作“鋼爐生娃娃了”,欣喜之餘笃定老婆生的第五胎一定會是“帶把兒”的,此刻人物的情感是樸素和寫實的,但終究是碎片化的陪襯,繁雜的故事線根本沒有餘地給他來塑造一個完整的、有血有肉的角色。

人物形象的模糊,也不全是表演的問題。現實主義創作中,無論英雄頌歌,抑或生命禮贊,集體主義美學的價值導向成為主旋律電影的一種範式,群像大于個人。好比《鋼鐵意志》,創作主旨是在展現新中國第一爐鐵水誕生的過程中,一代代鋼鐵人也在淬煉中走向成熟,錘鍛出了鋼鐵意志。如同《中國醫生》,要借醫生的群體反映抗疫保衛戰中的奉獻和犧牲。這也注定了在沒有經過較長時間精細打磨的情況下,在有限的篇幅裡,電影隻能展示群體的風貌,很難展示個體細微、複雜的變化。

這一點也集中展現在《平凡英雄》中。該片的底層邏輯是《中國機長》和《中國醫生》的合體,影片的重心都是事件,而非人物。編導試圖通過對危機事件的全過程追溯和全要素呈現,展現大國擔當和實力。博納影業在“中國系列”的運作中,已經形成了此類電影的标準化流程。在某個緊急事件的發生、預警和處置過程中,每一個人所處位置各不相同,但是承擔的功能都是相同的,即大事件中的小齒輪。這樣,電影呈現的是以職業群像為特征的人物塑造模式,優點是節奏明快不拖沓,缺點是千人一面單向度,為了刻意煽情,甚至出現了在飛機客艙内吹拉彈唱的懸浮劇情。

必須看到,不是所有的中國故事,都能按照某種印模來複刻。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因為觀衆有全知視角,它和紀錄片有着本質的差別。而優秀的電影始終遊走在現實真實和銀幕虛構之間,從中走出來的平凡英雄兼具神性和人性,無需用懸浮的現實去歌頌,無須用宏大的概念去圖解,更不用多餘的眼淚來煽情。

來源: 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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