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成金色的頭發、修剪的指甲、耀眼的項鍊戒指、嘻哈風格的牙飾……這些全球範圍内流行的元素都出現在了成長于瓜地馬拉的GenZ身上，與過去苦樂參半的原始社群面貌不同，瓜地馬拉的年輕人正在幫助這個國家“翻新”它的模樣。
在紐約從事了十年時尚攝影的藝術家胡安·布倫納（Juan Brenner）決定回到家鄉瓜地馬拉，他把鏡頭轉向了幾個世紀以來曆經殖民和戰争的人民和土地，記錄“征服”留下的持久傷痕。與正統的殖民化的土著觀察不同，胡安在創作時，決定準許外部勢力闖入，他的項目記錄了瓜地馬拉的新一代青年如何了解他們的起源，以及如何擁抱新趨勢。
作家愛德華多·加萊 亞諾在《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中曾直白地揭露了瓜地馬拉的動蕩與貧窮，“在瓜地馬拉，暴力始終像出汗那麼自然……而更隐蔽的屠殺，即貧困造成的日常死亡，一直持續不斷，且程度更為嚴重”。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起，殖民和戰争一直是這個國家難以掙脫的夢魇。從16世紀西班牙人發起征服之旅到20世紀90年代長達36年的内戰，瓜地馬拉的民族身份被比作文化馬賽克，沖突、剝削和自然災害的複雜曆史覆寫了它的真身。
胡安·布倫納（Juan Brenner）肖像照
胡安的少年時期正值瓜地馬拉的内戰期，人們對暴力、貪腐和貧窮免疫。他在19歲時決定離開家鄉前往紐約，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全球化的一部分。“當我20歲出頭講述我的攝影理念時，我發誓我永遠不會在瓜地馬拉拍攝，我覺得拍攝火山、風景和微笑的土著人是有史以來最俗氣的事情。”
來自《Tonatiuh》項目
在紐約，胡安被時尚美學和商業運作淹沒，與那些看上去很酷的事物接近的同時，胡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失，“太多的機械化重複，我覺得我做得很好，但是我意識到我永遠也不會登上頂峰，尤其是作為一個移民”。他發覺自己逐漸丢失了最初從事攝影時的社會紀實感，20歲時忽視的問題：身份起源、種族主義成為他再也不能避免的現實。他決定遠離紐約。
來自《Tonatiuh》項目
在秘魯和玻利維亞旅行期間，胡安目睹了這些國家的土著力量，并被這種瘋狂的能量吸引。他期盼着回到瓜地馬拉進行原住民社群研究，展示瓜地馬拉的另一面——落後、貧窮現實之下的那股原始魅力。在他大量走訪、研究時，一位人類學者卻告訴他，這是個毫無意義的項目，瓜地馬拉沒有土著權力這樣的東西。一個現實是，包括瓜地馬拉在内的大多數拉丁美洲國家仍由歐洲後裔統治，白人仍然是這裡有話語權的群體。500年前的征服和殖民細節依舊在這裡重演。
來自《Tonatiuh》項目
從16世紀西班牙入侵開始，瓜地馬拉的當地統治被壓制和粉碎，并被強加上蒙昧主義。“征服”是這裡無法逃避的主題，它有效地影響了瓜地馬拉的文化基因，并将權力轉向征服者。胡安通過一個古老的故事重新審視了“征服”。
來自《Tonatiuh》項目
《Tonatiuh》是他為瓜地馬拉高地完成的第一個攝影項目。1524 年，西班牙征服者佩德羅·德·阿爾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抵達瓜地馬拉，開啟了西班牙對這片土地長達200多年的暴力殖民統治。據說當阿爾瓦拉多到達時，當地人因為他的金發和紅胡子而誤以為他是阿茲特克太陽神Tonatiuh，為他取了神的稱号。胡安沿着阿爾瓦拉多的征服路線，通路了全國50多個城鎮。“将近500年過去了，我想創造一種叙述，一幅能将過去、現在和我們所期待的未來放在一起的透視圖。”
在拍攝《Tonatiuh》時，胡安體驗到了很多高地的社會規則和動态。在他與高地越來越接近時，他感受到山區裡迸發出一種新活力——一些安靜原始的照片常常因一部智能手機、一雙耐克球鞋的闖入而打破平衡。
來自《Genesis》項目
後殖民化和全球化帶給這片土地新的轉向，瓜地馬拉高原上的年輕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與世界互動的機會。“《Genesis》是我捕捉到的點燃新一代人的火花，他們對種族有着不同的心态和全新的應對全球化的方法。”胡安開始把鏡頭轉向瓜地馬拉高地上的年輕人。女孩們穿着迷你而花哨的裙子，男孩們手指上戴着閃耀的假的奢侈品戒指，以及在高地上風靡的牙飾……
來自《Genesis》項目
與《Tonatiuh》那種殖民傷痕觀察不同，《Genesis》似乎在慶祝一種新美學的出現，即使這種美學是一片殖民傷痕累累的土地擁抱外部力量而形成 的。“你可能會感到驚訝，高地的孩子正在和西班牙區的孩子，甚至第一世界國家的孩子喜歡一樣的東西，雷鬼和嘻哈音樂是這裡的‘王者’，‘TikToker’每天都在到處出現!”受到網際網路和全球化的影響，高地的孩子正與世界建立起平等的對話，在實體和虛拟世界中以非常快的節奏建立自己的身份。
《Genesis》項目捕捉到的牙飾的流行
不論是《Tonatiuh》還是《Genesis》，“黃金”總是反複出現，人們身上的首飾、棺材上閃亮的裝飾、老老少少的牙飾……都反射着迷人的金屬光澤，瓜地馬拉人一直熱愛裝扮自己。黃金，在該地區有着悠久而沖突的曆史。掠奪黃金是西班牙人入侵美洲的初衷，而他們并不知道當地其實沒有數量可觀的黃金，瑪雅祖先用動物骨頭、海螺、石英和玉石，而非黃金來裝飾他們的牙齒。直到 20 世紀 50 年代，高地的經濟開始發生轉變，人們才開始使用黃金作為一種更持久的固定牙齒的材料。據當地的牙科醫生說，黃金并不是人們負擔得起的材料，大部分人嘴裡安裝的其實是一堆金屬合金。
《Genesis》項目捕捉到的牙飾的流行
即使是假金，當地人也樂此不疲地用各種金屬裝飾自己的牙齒，這看上去好像是瑪雅文明的回流，胡安卻認為，牙飾的循環流行隻是一個偶然的例子。20 世紀 90 年代，持續了 36 年的瓜地馬拉内戰結束，人們開始佩戴黃金牙飾作為權力和财富的标志，雖然高地的人們對他們的瑪雅根源有很高的認同，但是嘴裡的裝飾與瑪雅文化遺産沒有任何關系，相反，這是一種徹底的外國美學——購買力的象征。高地的年輕人也同樣為金屬牙飾癡迷，“其實這些孩子中的一些人可能不太了解那段曆史，雷鬼和嘻哈音樂在高地很流行，孩子們佩戴牙飾隻是想看起來很酷”。
胡安樂觀地将土著文化純潔性的喪失視為一個新解放的社會早該出現的情況，《Genesis》用豐富的筆觸反駁了人們對印第安貧窮落後的刻闆印象。這些圖檔見證了一種迷人的混合文化形式的誕生，女孩們染上金發并且縮短了傳統長裙的長度，男孩們開始着迷于名牌球鞋和戒指。
來自《Genesis》項目
他們對 TikTok 和流行文化，以及全球熱門術語的掌握，重新塑造了一個自信擁抱現代社會标志物的民族形象，這是對原住民恪守傳統服裝和習俗的傲慢偏見的有力反擊。“像瓜地馬拉這樣的國家的時間線，和第一世界的國家是不一緻的，我覺得我這一代人有點落後，現在的這些孩子則完全不同。”在後殖民化、全球化和網際網路技術的交叉作用下，高地的年輕人正在生成一套新的穿着、思考和交談的公式。
來自《Genesis》項目
在古老的瑪雅文明、模糊的殖民和戰争記憶與極速向前的全球化與資本主義浪潮之間拉扯，瓜地馬拉的年青一代在建立身份認同時卻沒有面對太多掙紮，一股牽引力在幫助他們擺放自 己的位置。胡安在拍攝過程中發現，高地的許多家庭仍然用他們的原始語言與孩子交談。“孩子們的父母和祖父母在保護和傳承瑪雅思想方面做了了不起的工作，傳統事務是最重要的。盡管新一代年輕人已經遠離了許多傳統的做法，但在他們的大腦中，瑪雅人的世界觀和與土地的聯系是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同時，對後殖民的了解關鍵是讓每一個孩子明白為什麼會有如此的處境，“全球化是不可能停止的。我不斷驚訝于孩子們對現實的宏偉了解”。
來自《The Ravine, the Virgin, & the Spring》項目——探尋瓜地馬拉為什麼是這樣的項目
通過圖像，胡安試圖把高地上的青年描繪成“資訊、想法和可能性的容器”，他們承載着一小部分過去、一些現在，還有很多未來。作為瓜地馬拉第一代與世界 各地的同時代人建立平等對話的群體，他們是被點燃的火花，是新一代的黎明。瓜地馬拉的美麗總是摻雜着複雜的現實，一個新的世代正在現實和願景之間賦予自己張力。
采訪、撰文：子妍
編輯：子妍
圖檔：來自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