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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陳堯:一條河的彌留

作者:幹爽的高地
散文丨陳堯:一條河的彌留

一條河的彌留

文丨陳堯

世間哪有什麼愛恨分明,就像你愛出生,也愛死亡。

——陳小川

一顆熟透的紫紅葡萄穿透氤氲水霧,落在後園濕漉漉的草坪上,就像我沉重的眼皮。我知道,它又來了,這已是第三次。它總在夜晚悄然而至,渾濁不堪,裹挾門闆、軀體、枯木、巨大的蟾蜍,以及,無數正在變成蟾蜍的蝌蚪。漫天卷地,不知從什麼地方起源、彙集,隻是浩浩湯湯地來了,橫沖直撞,摧毀房屋和村落,淹沒山峰。我沉重地舞動雙腿,無力感一陣陣襲來。我分身一樣地變成無數個我,無數個我又聚攏重疊為一個我。渾濁從腳踝漫到大腿,退去,又再來。它淹不死,我逃不脫。今夜會不會出現諾亞方舟?追随一盞煤油燈的光亮,一條大船出現在密林深處,它停在一片沼澤之上。是誇父的船,有個聲音說。我知道誇父沒有船,他隻有雙腿,但我還是朝船跑去。有人已經上船,突然無數支帶光的箭從四面八方直射我而來,光照得我睜不開眼,分不清箭雨來自追我的洪水還是等我的大船。

“去床上睡吧,看樣子不是今晚。”爹對我說。

夜晚清冷地抖動了一下翅膀,拂去身上的塵埃,我抖掉煙灰。外間的麻将桌吵鬧異常,裝作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在等待某件大事發生。我從外間帶來一陣冷氣,堂弟喊冷,我帶上門。

房屋裡間狹窄且光線暗淡,隻有一扇小窗聯通廚房,剛好能放下兩排沙發和一個火爐。他是兩天前被安置在沙發上的,捂了一床他之前用的被子,散發尿味的一面覆寫在下面。他頭朝裡,腳朝外,假如在一星期前,他随時可能站起來走向門外。曾祖父半張着嘴,幹枯如老樹皮,下巴脫臼一般扯得老遠,顴骨凸起,眼窩深凹,如果揭開這張皮,可以看見一個新鮮的顱骨。眼皮半睜着,眼珠如同一顆粗糙又充滿雜質的玻璃球,玻璃上落了灰塵。透過灰塵和雜質,偶爾可見眼珠在學習移動,它本來會的,也許忘記了。衆人屏氣凝神地等着,等他交代幾句遺言,等他安詳地停止呼吸。然而像一手和牌正等着關鍵的一張卻摸到無關緊要的,期盼總沒有實作,吊人胃口似的。時鐘滴答滴答……他短短地吸氣,喉間的痰像山峰一樣阻礙氣流的上升,“呼哧呼哧”。他長長地吐氣,聲音回到原本屬于它的遙遠地方,也許下一秒空氣便會停止從管道湧入他的胸腔。但他的呼吸始終像一部老舊手機,每每經由卡頓之後,又能重新艱難地運作。

散文丨陳堯:一條河的彌留

時鐘的滴答像夢中密密麻麻的箭雨,穿透我,帶我回到那個午後。太陽曬蔫了苞谷葉子,像卷起舌頭拒絕說話的孩子。知了聲呼應着熱風,一陣陣此起彼伏。曾祖父坐在石階上,用青苔擦拭鋤尖。我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水,渾身濕透,衣服緊貼皮膚,褲管和解放鞋上沾滿淤泥,出現在他面前。他吓得扔掉鋤頭,朝我走來時差點栽了個跟頭。

堂叔跟在身後,“抓蝌蚪,掉進了池塘,還好水不深。”

“是河。”我回頭固執地說。

曾祖父清理幹淨鋤頭,代表那天的草薅完了。他又給水缸挑滿水,我問燒水幹什麼,他說我身上弄髒了,要洗澡。我們從來不洗澡。至少我從來沒有印象我們洗過澡,對這天的蟬鳴和洗澡印象頗深,也許是因為别的事。

曾祖父給我換了套幹淨的衣服,端來土竈上焖的蓑衣飯,他把白米揀出來給我,自己吃玉米面。爸爸被罰了很多錢,讓我們很長一段時間吃不上純的白米飯。曾祖父說,罰錢是因為新添了個弟弟,就是為了這個弟弟,我才會和他在一塊兒,妹妹才會在外祖母家。我當時不明白,生個弟弟為什麼吃不上白米飯,是弟弟搶了我的白米飯嗎?

那一年,我五歲,和曾祖父同吃同睡。我們從不洗澡,或很少洗澡。

夜晚是難熬的。有男人喊餓了,不一會兒,女人們端上來盤子碟子。人們圍着火爐,食物在齒間“吧唧吧唧”地抗議。酒香不管生死,絲線一樣胡亂鑽入人的口鼻,坐着的或者躺着的。他的大拇指動了一下,像是被酒香牽動的。三叔舀了一小勺白雲邊挨着他的唇角流進他閉不攏的嘴裡。他嗜酒,到最後啥也吃不下的時候,依然要抿一口,那是鎮上酒廠裡最便宜的苞谷酒。他沒能吞咽,任那幽香冰涼的液體留在舌頭和牙齒的空隙。他的舌頭縮成圓圓的一團,像靜靜躺在幹涸河床上的一顆卵石,沒有流水,它一動不動。他的眼珠朝三孫子的方向探了探,探不了太遠。他想說聲好酒,或者想說再來點兒。但是三孫子領會不了他的意思,隻好轉過頭去繼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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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撤下杯盤,熱鬧隐退,困得厲害的在座位上低着頭打盹兒。他的頭歪了歪,沒有人留意。爐子裡的火越旺,他睫毛上的灰越多,人即将入土,臉上的灰塵好像也不用費力擦拭。

曾祖父擦洗掉我手腳上的泥。鍋裡的水還在燒,咕咚咕咚。曾祖父幫我擦洗,木盆裡的水熱氣騰騰的,蒸得我滿頭大汗,身上起疹子一樣绯紅。第一遍的泥水倒掉,彙進了家門前的河,淤泥又重歸河床與它相逢了。第二遍水終于幹淨,我的身體也很幹淨,粉粉的,白白的,沒有繭,也沒有一點毛發。與曾祖父的手不一樣,他的手掌和指節因為常年握鋤頭和鐮刀布滿老繭,老樹皮一樣的觸感,在我的骨頭上刮得咯咯作響。針一樣的毛發在他手上根根分明,布滿每根手指,直直地紮進我的皮膚。仿佛被一股魔力攥住,他謹慎又癡迷,弄得我生疼,我一喊疼,他就輕點。熱氣騰騰的木盆忽然像冰窖一樣,讓人瑟瑟發抖。直到我哇哇大哭,他才如夢初醒,驚慌失措地換了第三盆水。好像有什麼東西随洗澡水流走了,流進了門前的河,有些沉澱在河床,還有一些随水流流散、消失了。

人中了魔會上瘾。在那個漆黑的沒有一點光亮的卧室,繃子床靠牆擺放,我靠床沿擺放,外祖父靠裡擺放。床上雜亂地堆着幾件舊衣物,扯兩件放在床頭便作了枕頭。有一些新衣褲挂在床對面的竹竿上,他舍不得穿。曾祖父是個節儉的人,對我也一樣;曾祖父也是個勤勞的人,他用勤勞的雙手丈量耕耘每一片土地,不放過任何角落,日複一日,不論白天黑夜。很多個晚上,老鼠嘎嘣嘎嘣地嚼玉米,吵得我睡不着。但是老鼠畏懼曾祖父,隻要我叫醒他,嘎嘣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些沒有老鼠的晚上,我睡着或醒着,晾衣服的竹竿開始搖晃起來,越晃越厲害。新衣褲從竹竿上飛起,在整個房間飛舞飄蕩。我盯得頭暈眼花,天旋地轉,伸手撈一把,留在手上的,隻有漆一樣的黑。“能不能點一盞燈?”我說。火柴劃破漆黑,顫抖地接上了燈芯。煤油燈的火光一閃一閃,直到天明。

天亮了。他又熬過一晚。爐火間的家長裡短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有人鬥地主,有人刷抖音,外間的麻将桌越發暴躁。“有點冷啊!”堂叔哈着氣說,他們原本也想蹭蹭将死之人的爐火,無奈裡屋擺不開。

棺木什麼時候去運?桌子夠不夠?紙錢香蠟鞭炮還要再買點。二哥他丈人看地看得好,可以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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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因他而起,卻與他無關。他閉不上眼睛,也關不上耳朵,靜靜地躺在那裡,偶爾張張嘴歪歪頭,挪動一下眼珠。他的臉龐,無論怎麼看,即使把凹陷的地方填得圓潤,和父親叔伯他們也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他不是祖父的親爹,是撿來的,有人曾這樣說。隻聽過父母撿孩子,沒聽過兒子撿爹的。直到有一次聽見父親說:“是爺爺給自己撿了個弟弟,沒多久,遇到饑荒,爺爺保下了自己的兒子和這個弟弟,自己和奶奶都餓死了。後來我出生的時候,就管你現在的曾祖父叫爺爺了,其實他也隻比我爹大幾歲。爺爺拉扯我爹長大,給他娶妻生子,後來又照顧我和你的叔伯們,甚至還帶了你幾年,和親的也差不多。”

七歲,我開始上國小,他把積攢了好久的金銀花賣了,給我買了一雙新解放鞋,親手給我縫了一個花書包。回家後我興沖沖地打開書包的最外層,想給他一個驚喜。結果兩粒冰糖化成了水。“同學給的,我想給你嘗嘗。”我揉着眼睛,不甘地說。他笑嘻嘻地抱起我,說沒事,我再去買。後來,每逢趕場他都會給我帶一包回來,從此家裡的冰糖沒有斷過。

我捂着曾經鑽心痛的蟲牙,仿佛現在又開始隐隐作痛。四天過去了,他依然半張着嘴,嘴裡還剩三四顆牙,像荒原上的幾棵枯木。他綿長的呼吸時而卡殼,像下一秒就會斷氣,又好像下一秒便會起身。

“死又不死,活又不活,要死趕緊死!”堂弟一臉怨憤地咒罵。二嬸立馬用胳膊肘撞了他。長途電話把他從麻将聲中叫醒,近來公司很忙。其他人沉默着。最小的堂妹讀初二,請了半天假之後,又接着回去上課了。

一個胖女人從人群外擠進來,盯着曾祖父的面容端詳了半天,“我外公之前去世的時候,總是不咽氣,舅舅扶他坐起來用毛巾幫他擦身體,結果擦到一半,人就去了。”沒有人吭聲,她滿臉真誠地補充說:“真的。”可依舊沒人搭腔,她翻了個白眼,悻悻地走了。

要不試試?小嬸低聲對小叔說。小叔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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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相信醫學吧,三叔說着,給他正在念醫學的女兒打了視訊電話。他把鏡頭對準曾祖父的臉,清了清嗓子問,咋這麼久了,人不好也不……壞。“用手電光照他的眼睛,看他的瞳孔會不會收縮。”三叔在衆人的注視下,因為常年搭架子而布滿老繭的手顫抖着,像生手操作鑷子一樣操作兩根手指,費力地扒開曾祖的眼皮,歪頭照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名堂。“用手指甲沿着他的腳掌外圍用力割,從大腳趾根部開始。”他摔壞的就是左胯,左腳掌毫無反應。再割右腳掌外沿時,他整個腳掌想要掙脫似的歪了歪。堂叔加大力道,指甲快要陷進皮肉,他整條腿彈了一下。“那說明他還有意識,暫時還很難說。”堂妹下結論道。

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由二嬸引來,腳上的解放鞋還沾着新鮮的泥土。他一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嗓門大得像要把躺着的人吓坐起來。他半虛着眼,在沙發前轉悠,衆人的目光随他移動。最後,他摸了摸沒留胡須的下巴說,“天機不可洩漏,但……”管事兒的知道他們的規矩,悄咪咪塞給他一條煙。他才慢悠悠道:“過不了初九。”今天初七,有人說,于是衆人好像看見了希望。二叔安排人拖運存放在老家的棺材和遺像,二嬸取回定做的壽衣。一切準備妥當,風已滿樓,隻等雨來。陰陽先生出門時給二叔使了個眼色,低聲囑咐:“有情況及時給我打電話。”

我娘一臉不高興地扯着爹出去了。“這回好了,讓老二搶了先。”“慌什麼,還沒到看地的時候。”“這萬一看準了,看地指定請他了。”請他就請他呗,我不明是以地插話。“你知道什麼,老二請了陰陽先生,看地就會偏向他。何況還是他老丈人。一碗水端不平,有你們倒黴的,等着他們家發大财吧。”你們讓曾祖父多活一天。他不準,不就不會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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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都不準,我再也不信你了,我指天叫喊。曾祖父取下我抱在懷裡的書包,給氣呼呼的我換衣服,歎道,天是準的,天氣預報是人弄的,是人不準。他也淋了一身,收拾完我,他背過床去,面對竹竿,脫得光溜溜的一條。我站在床上,第一次覺得他矮墩矮墩的,像個刨了皮的洋芋,洋芋在竹竿上扯下幹的皮,歪了幾歪給自己裹上了。

我在學堂念了三年書,四年級便要去幾公裡外的張家壩寄宿。周天下午出發,如果和小夥伴不在路上瞎玩,兩個小時到學校,天剛擦黑。住讀以後我最大的變化,就是回家後鬧着不再和曾祖父一起睡。住讀讓我享受到了獨自睡覺的自由,不再有嘎嘣嘎嘣咯吱咯吱的臭老鼠,不再有晃蕩的晾衣竿和滿屋子亂飛的衣物。我嘗到了甜頭,于是我把它貫徹到家裡。沒有辦法,他把床讓給了我,在破了幾個洞的門闆下面砌上幾塊空心磚自己睡。再後來,我拒絕和他同睡一屋,于是他把自己的門闆搬到了堂屋。我也拒絕他再給我洗澡,連洗澡水都要自己倒。他對我的變化默然不語。那一年,我十一歲,從此我們對這件事閉口不言。

“那他自己為什麼不娶妻?”十七歲時,已經辍學打工三年的我,偶然有機會問爹。三年前,我随熟人坐車去找爹娘,就再也沒見過他。臨走時,他不無凄然地問我還會不會回來看他。

“他本來也有老婆的,但他生了一場病,好像落下了什麼病根兒,老婆跟人跑了。後來一直沒再娶。”殘疾?倒沒見他有什麼殘疾。

“你爺爺奶奶去世早,我爺爺奶奶也去世早,就這個不沾親不帶故的陳福,倒是命長。”

“死丫頭,别亂嚼舌根。”爹罵了我一句後低聲感歎,“那個年代,早去是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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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也是,瀕死之人,早去是享福。他見到了初九的太陽,陽光照射在将死之人的臉上,也照射在生龍活虎的人臉上,就像照在萬物身上一樣。那一縷微弱的光帶從他的臉上移到身上,從身上移到腿上,像一條橫亘的河流。他好像從沒醒着,又好像一直醒着。他的嘴忽然張合了一下,也許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爹叫了聲“爺爺”,他眼皮擡了擡,舌頭試圖蠕動。試着喂幾勺糖水,他咽下了。二叔和三叔扶他坐起來,撐在他背後,他的眼珠轉動了下,下巴努力抗拒下墜的趨勢,往上合了合。“還想吃點什麼?”爹問。他喘着氣嗫嚅了幾個字,爹俯耳到他嘴邊,“什麼,橘子?”娘趕忙去買橘子。“橘子”好像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好半天再沒有動靜,有人猜測他等不到橘子回來。歇息了半天,問他還想吃什麼,他又說“魚”,這次的音量足以讓在場的人清晰地聽見。

但是魚,一時半會兒做不出來。“超市有放好料的魚肉,隻用稱回來煮,不過殺的都是死魚。”有人說。小嬸子便往超市去。

“魚?魚不能吃……”在爐邊烤火的小傻子忽然來了興緻,“不新鮮啊!”她望向被撐坐在沙發上的人,好像在對他說,“死的不新鮮……不新鮮……不能吃……”沒有人搭理她。二嬸哥哥家的二女兒,據說是因為近親結婚導緻的癡傻。老大倒是沒事,學習還不錯。三女兒送了有錢人,過得應當不錯。

曾祖父不僅等到了橘子,也等到了魚,還喝了小半碗湯,兩小口酒。他像老牛反刍一樣動着嘴,卻沒有咀嚼到食物,流質物随着他咀嚼的動作緩慢流進喉嚨。他好像恢複了一點精神。

二叔揣摩他老丈人的話,難道是“不會超過初九……就會好起來”?他皺眉了,爹和娘面上卻有一絲高興。

要是好了,我們的假就白請了,時間白耽誤了。東西也白準備了,白折騰了……一些親友比剛才更焦慮的神情好像在說。

我想,也許他該和我說點什麼。我等他的眼神落到我身上。然而沒有,他誰也沒看一眼,隻盯着眼前的碗。饑荒年代過來的人,挨不了餓,眼裡隻有吃食,衰弱的病體也阻止不了他面對食物時的急切。

也許不是沒有轉還的可能。當時隻是摔了一跤而已,醫生打了一兩瓶吊針,才讓拖回來。吃點東西令他恢複了一點氣色,看起來倒真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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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二叔的頭像小雞啄米一樣點了又點。

“他的手在動!”三嬸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所有人都圍過來。他想擡手,沒能擡起來,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握住了它。他眼球左右移動幾個來回,嘴巴張合了兩下,長長地呼出氣息,暫停兩秒,才繼續吸氣。他再次長長地呼氣,很長很長,接着頭一歪,眼睛向上翻了一下,腿腳一陣痙攣,長長的氣息再也沒有續上。他胸膛沒再起伏,空氣中不再有他受痰阻礙的吸氣聲,突然無比地安靜。父親探了探他的脈搏,示意人記下時間:己亥年冬月初九晚11點57分。

要在遺體僵硬前穿好壽衣,一位經驗老到的親眷在旁指揮—那是二叔的老丈人。來得倒是快,便宜老二了,母親嘀咕着。四個孫子手忙腳亂地将尚有餘溫的軀體連同被子一起擡到早已備好的門闆上。揭開被子,一股惡臭散發開來,混雜着屎尿味和腐屍味。堂弟說,他的屁股爛掉好大一塊,血肉模糊,卻沒有血,隻是黑,黑乎乎的一片。他不讓我看,我隻看到他的眼睛依然半睜,下巴扯得更遠,可能也為這樣的自己感到驚訝。在他們擺弄他的一瞬,隻是一瞥,不經意的一瞥,我看到他兩腿之間的地方空空如也,如同從來如此,一直如此。殘疾……原來如此。我一陣頭暈目眩,扶着門框劇烈嘔吐起來。有人說是被這味道熏的,也有人說是因為我剛才握了他的手,看了臨死之人的眼睛。

在曾祖父的眼角與太陽穴之間,穩穩地像牛蠅一樣死死叮住皮肉的,是一滴流到一半的眼淚。

“真不新鮮啊,不新鮮……”小傻子姑娘被動靜吵醒,帶着睡意咕哝着說。

下葬那天,是我離開後第一次回老屋。爹說,他在這裡守了幾代人,死後還要繼續守下去。

十年恍若一瞬。二十年前不曾淹死我的河流,我回來看看你,我這麼想着。

死人上山,要趕在天亮之前。如果黑夜不亮,哪分得清是太陽落山之後的黑還是日出破曉前的黑呢?那一刻,隻有黑罷了。老屋的瓦片墜落了一地,黃土牆從東南角往西北角倒塌,剩下幾根房梁歪斜着,随時有掉下來砸人的風險。好在無人可砸。

土地已很久無人耕種,門前荒草一片。一眼望去,雜草倒是漫山遍野地瘋長,隻是頹勢難擋,枯黃火一樣蔓延開去。我撥開枯草叢,一片一片地找,那條從涓涓細流發育起來的河流呢?幹涸也該有卵石,或河床。

“小川,在找什麼呢?河?哪裡有河,池塘倒是有一個,你小時候抓蝌蚪栽進去過,還是我撈你起來的……喏,在那兒……”

散文丨陳堯:一條河的彌留

陳堯,90後,湖北恩施人,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所學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