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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的“世俗化”,為何總是那麼難?

作者:黃娜老師

随着阿富汗塔利班執政一周年的到來,很多人都在讨論,阿富汗究竟是變好了,還是更差了?

當然,這不可非黑即白的判斷。

但即便是對塔利班充滿敵視的西方媒體,也不得不承認,阿塔治下的阿富汗,社會環境明顯要安全多了。

比如,下圖這個BBC相關報道的圖表——2012-2022年間,阿富汗平民的傷亡數字。

可以看到這一年,相較之前,反差是非常大的。

阿富汗的“世俗化”,為何總是那麼難?

即便阿富汗境内依舊偶發恐怖襲擊以及一些綁架打劫的傷人事件,但目前這種大體安穩的社會環境,對于飽經戰亂之苦的阿富汗人民來說,已經算是相當不容易了。

這也可以被認作是目前阿富汗塔利班的最大的功勞。

但在極為複雜的國内外環境下,塔利班政府是否能繼續維持着一個長期穩定的局面,這個考驗,難度還是不小的。

畢竟,和平穩定,是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首要前提。

但要說到阿富汗的經濟社會發展,這一年,就相當坎坷了。

至今,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并未獲得國際主流社會的認可,這導緻其所接受的國際援助被嚴重削減。

自塔利班1.0被推翻後,美國主導的那20年,阿富汗政府的财政收入,平均得有80%的比例,依賴着國際社會的援助和捐贈。

外國援助能長期占到一個國家的财政收入的80%-90%,這樣的政府,還談什麼獨立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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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些援助,還大多來自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

換句話說就是——從2001年底開始,美國帶着一群西方小弟,曾經20年如一日地在給自己扶植的阿富汗政府“打錢”續命、裝備阿富汗政府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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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在美啊兩國國旗下,接受美軍訓練的阿富汗空軍男女軍人合影

沒成想,美國人花了20年,2.26萬億美元後,阿富汗政權又從塔利班換成了塔利班。

于是,美國政府馬上黑臉,直接當機了阿富汗政府95億美元的資産,并表示,自己毫無心理陰影——這就是先前我打過去的錢。

這一年,阿富汗全境很多地區還遭遇了持續的大旱,再加上政權更疊之時,大規模的居民逃難潮,都嚴重影響了原本就很不給力的農業生産。

早前的20年間,靠着國外援助,阿富汗人的糧食基本還是基本夠吃的。

那麼,有了飯吃甚至是吃到飽飯以後,再加上宗教影響和農業社會的傳統意識,阿富汗的人口生産一直特别給力,20年的功夫,就快翻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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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我們看到塔利班2.0上台後面臨的執政難度,是非常大的——阿富汗的實際生産能力并沒有比20年前強太多,還恰逢天災和人禍,而他們亟需喂飽的人口,卻幾乎是它20年前一倍。

顯然,如何讓近3900萬阿富汗人民盡快吃上飯,就是塔利班的義務。

畢竟,爆炸和恐襲少了,人們确實有了一定的生命安全保障,但吃不上飯,也是照樣會死人的!

那麼,按照通常的規律,吃上飽飯的首要措施,就是——解放生産力、發展生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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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阿富汗的銅礦——這算是阿境内為數不多的工業産業了

然而,人們卻看到了,塔利班開始在各個領域恢複“教法”,并試圖進行“教法”治國的各項舉措。

如今的阿富汗的很多職業領域和中高等教育,都将女性排除在外,甚至女性上街出門都需要男監護人的陪同。

這樣的“倒退”行為,國際上,更加深了對這個政權的建立認同和好感的難度;

而在阿富汗國内,這樣的操作,似乎也是不符合邏輯的———當你把一半的勞動力資源、學齡青少年禁锢在家的時候,又從何去大談發展生産力和社會經濟,提升全體公民受教育水準和公民素質?

更何況,女性,特别是職業女性的消費能力,對于帶動國家經濟特别是第三産業,有着非常關鍵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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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敢在街頭示威,不蒙面的阿富汗城市女性,是少數裡的極少數

試想,如果這樣的政策持續下去,她們将一代代地喪接觸社會和養活自己的能力,隻能像商品一樣,從父兄手中,被“交易”到了丈夫的手中。

阿富汗作為全球唯一女性壽命短于男性的國家,這方面,确實很說明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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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就是按照“教法”,國内男女外出着裝的要求,對音樂和娛樂活動的打壓和排斥,以及有關男性留胡須的強制規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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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班的“禁止剃須令”

疫情當下,不戴口罩,再留起一圈大胡子,各種傳播隐患,可想而知。

再者,開始“依教法治國”後,女人要全身包起來,男人的頭發不許做時髦的款式,胡子也不讓剃,這讓理發店和其他美容行業的生存前景,實在堪憂。

陷入類似窘境的還有其他的第三産業,比如時裝店老闆、卡通畫家、各種音樂娛樂從業者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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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出于各種原因,去年政權更疊之時,大量阿富汗本土專業技術人員驚恐地瘋狂出逃,導緻了國内人才的嚴重流失。

顯然,這都加重如今阿富汗經濟發展趨于停滞的窘境。

另外,至今,塔利班還沒有建成自己完整的空軍力量。

除了手藝問題外,對他們而言,還有一個特别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他們那引以為傲的絡腮胡,無法佩戴飛行頭盔。

比如頭盔配套的氧氣面罩,就必須要緊貼臉部才有真正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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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F-35的配套的頭盔和面罩

在低壓、高風力和高寒的飛行環境中,飛行頭盔就是維系生命和戰鬥力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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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阿富汗政府軍的飛行員

其實,要說在很落後低下的基礎上成功實作工業化,也并非就是妄想。

當年的蘇聯和咱們中國,都是這樣艱苦打拼出來的。

按照這個規律,要想發展阿富汗生産力,就得先讓阿富汗進入現代社會。

而進入現代社會的一大标志就是——世俗化改造。

事實上,如果你們看地圖,就會發現,前蘇聯的中亞加盟共和國,這5個斯坦,在“入盟”蘇聯之前,他們的世俗化程度,也是不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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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歲月裡,廣大中亞穆斯林女性從開始有初潮起,外出就必須穿戴“帕倫亞”(蒙面罩袍,類似于中東地區的“布卡”)并需要家中男性陪同,否則會被指認為亵渎神靈的蕩婦,招緻毒打迫害乃至丢掉性命名。

在某些地區,隻要征得毛拉的同意,丈夫甚至有權殺死不戴面紗的妻子和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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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與新娘》,烏茲别克斯坦塔什幹婚姻登記處,1925年。這是烏加入蘇聯的第一年,女性出門還要罩袍蒙面

直到蘇聯的政工幹部們駐進了中亞各地。

蘇聯在中亞搞了轟轟烈烈的掃盲運動,還特别重視教育訓練農牧民們的職業技能,以适應工業化的需要。

在這個過程中,蘇聯主導了中亞女性的“去面紗運動”。

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了文化和工作後的中亞女性,在1930年代,終于燒掉了最後一件“帕倫亞”。

至今,前蘇聯地區的穆斯林國家們,女性勞動參與率都遠高于其他穆斯林人口占多數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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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烏茲别克斯坦——蘇聯每到一處,都會建立芭蕾舞劇院和文化宮

那麼,咱們再看阿富汗。

曾經的“紅色親王”達烏德、後來蘇聯扶植的阿富汗人民民主黨政府,他們也深知,工業化和世俗化,這兩者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都曾努力嘗試通過土改清除阿富汗各部族首領、宗教毛拉,用工業化的力量徹底改造阿富汗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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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的喀布爾,這樣的女孩代表少部分少部分城市群體中,此時廣大農村女性仍然飽受束縛

然而,他們改革全部失敗,其本人的結局,都很慘——達烏德全家遭遇滅門;納吉布拉更是在1996年,塔利班1.0攻進喀布爾後,被用極端殘忍的手段折磨後處死,屍體被挂了一周,再扔進了臭水溝。

實際上,阿富汗與中亞的五個“斯坦”不同,其境内,并沒有一個能占主導地位的民族,各族山頭林立,之間互相看着很不順眼,誰都不服誰。

在阿富汗,五個較大的群體按人口多寡的排序是——普什圖人(40%左右,塔利班武裝的主力)、塔吉克人(35%左右,帶有部分波斯和突厥血統)、亞洲突厥語族群(土庫曼、烏茲别克和吉爾吉斯人)、哈紮拉人(帶有蒙古血統,阿富汗第三大族群)和俾路支人(帶有波斯和庫爾德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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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阿富汗多山地幽谷的自然環境,也切割了其境内各民族和部族之間聯系,它們各自為政,小團體意識極強。

這導緻,很多阿富汗人,特别是農村人口,他們的部族認同,往往大于國家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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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在阿富汗就經常陷入“望山跑死馬”的窘境——直線距離五公裡的山地,得走上差不多一天

在阿富汗,除了少數西化、時尚的大都市外,多數地區的人們,仍舊生活在與幾百年前并沒有太大差別的邊遠村鎮,連飽飯都吃不上,不是文盲就是半文盲,從小被教育經書能解釋一切——在他們眼裡,隻有宗教、部族和長老。

這些部族頭目和宗教長老們在阿富汗基層的根基非常深厚,一直牢牢地控制着農村資源和社會意識。

結果,無論是“紅色親王”達烏德還是要效仿蘇聯搞社會主義的納吉布拉,他們生搬硬套的那些“世俗化”、工業化改革,在阿富汗都嚴重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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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吉布拉時代的阿富汗婦女幹部

幾個世紀以來,伊斯蘭教如同一塊巨大的幕布,籠罩着這個整個國民的精神世界——喀布爾下達的國家政策法令,很多阿富汗中下層人民根本了解不了,也不感興趣。

正如前面說的那樣,他們的眼中,隻有毛拉和部族長老。

比如,1980年代,納吉布拉搞土改的時候,就遭遇過阿富汗農牧民們的抵制,甚至還引發了局部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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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基層的阿富汗人民民主黨政府總統納吉布拉正和農民交談

在“神決定一切,毛拉能解釋一切”的普遍認知中,窮人們對政工幹部們宣傳的“階級鬥争”表示了不解和反感。

在他們的認知裡,地主和我在同一個部落,原本就是親戚關系,效忠領主和長老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已經就這樣了,人的出身和貧富、土地以及财産,這都神根據自己前世的表現,早就定好了的,為啥要“革命”?

是以,對于土改和被賦予的各項權利,他們沒有感到有多幸運,反而還非常擔心自己會受到土改這宗“罪孽”的拖累,在死後堕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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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蘇聯特色的阿富汗民主共和國宣傳海報——敲碎反動宗教勢力

還有當年婦女解放,扔掉布卡、走出家門的宣傳,也和他們奉為絕對權威的沙裡亞法典相悖,被認作為一種亵渎神靈的活動,參與實踐的人,都是魔鬼附了身。

從落後愚昧的村民角度來看,那些下鄉的“政府工作隊”,就是他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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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的喀布爾街頭,在阿富汗提倡世俗的年代,也是洋裝和罩袍并行的狀态

可以說,宗教在阿富汗,已經早就不僅僅是一套信仰體系了,更被用作民間普遍認可的教育和法律的來源,具有不可替代的權威性。

在阿富汗的廣大農村地區,人們從小要向毛拉學祈禱文和經書,而毛拉往往又是這裡唯一能夠識文斷字的人——這就潛移默化地用宗教壟斷了人們的認知,目的性的引導和塑造了人們的價值觀以及意識形态。

這種情形下,阿富汗民族關系又特别複雜,更缺乏像蘇聯那樣一個緊握着槍杆子,并有強大執行能力的中央政府。

是以,阿富汗的多輪世俗化改革,無論是帶着“蘇味”的,還是“美式”的,都無法取得蘇聯改造中亞那般決絕又徹底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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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間,阿富汗所經曆的各個時代的國旗

就這樣,至今,阿富汗的軍事上司形式還是半封建軍閥式的;意識形态上,宗教占有絕對的權威,部族認同感高于國家認同感;

以至于這麼多年來,在沒有一個絕對優勢的主體民族以形成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情形下,各部族的大小紛争和混戰,就成了阿富汗社會結構的一部分——這包含了現代與傳統、國家主義與部族主義、世俗法律與沙裡亞法、城市與鄉村、西方與東方之間的全面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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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也曾試圖在部族長老上尋找突破口,但費了大勁,仍舊像雞同鴨講一般

再從經濟層面看,處于前工業化社會的阿富汗,城市化水準非常低,農村人口占了絕大多數,大部分地區仍停留在封建地主階級式的小農經濟狀态。

因而,以農村信教群衆為主要支援者的塔利班,後方勢力很強大。

也就是說,阿富汗的特殊地理環境、落後的生産力和民族人口的多樣性,導緻其很難形成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

這種情形下,要将他們團結在一起,短期内最有效的,可能就是宗教的感召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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