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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步耕X王曉漁:閱讀的價值在于挑戰想象,冒犯生活

作者:Beiqing.com

在疫情之中,與朋友把臂同遊、秉燭夜談成了奢侈之事。内心積蓄的孤獨與面對世界的費解,讓我們重新走向精神生活。疫情不僅改變了現實世界,也影響了我們的内心世界。當我們在見證曆史的時候,偶爾也會在生活細節中尋求自我慰藉,抑或在曆史坐标下重新回顧,又或在往昔面前靜聽呢喃低語。

當曆史與自身的境遇相撞之際,中國的讀書人往往習慣于重新步入書齋,既是為了尋求慰藉,也是為了重新想象;既為了尋求對當下的解釋,也為了調适身心。重新摩挲往昔讀過的書頁,或許也能找到些許新的解釋和了解;那些古人在筆外的心緒與絮語,與此時此刻的我們似乎産生了另外一種同情般的關聯。而閱讀在當下,也似乎賦予了我們一種難得的曆史意識——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我們的遭遇并非獨一無二,人類在心靈相似的重負下,卻時有相似的逃遁與解脫之法。

獨立學者嚴步耕與王曉漁之間,在異地相阻而沒能謀面的情況下,通過古老的信函方式,彼此分享生活随想與閱讀感受。沒有了老友之間的酒酣耳熱,空間上的距離和無須及時的回複,也使得他們的交流添了一份思考上的嚴肅;也因信函書寫的随性風格,對生活與閱讀的想法也多了一份情感上的坦率。重拾古老的交流方式,在當下有着另一種趣味;無論如何,都呈現着他們的心緒和思考,折射着他們的情感與理智。或許,你也可能擁有那麼一份共鳴?

曉漁兄:

說來慚愧,“四大名著”至今未曾細讀,從小的叛逆心理讓我遠離了諸多元典,造就了性好冷僻之書的閱讀習慣。某些時候,會借助詹姆斯·伍德的話語來安慰自己的無知與空白:“學術上的文學批評歸根到底是一個遲來的體制篡位者。”

當然,偶爾空閑之際,深入閱讀經典之著,也能達到納博科夫所說的那種貫穿于“脊椎”和“肩胛骨”的精神快感。正如兄重讀《水浒》所斬獲的全新閱讀體驗那般,偉大的著作會邀請我們進行愈發仔細的觀察,也會邀請我們參與到主題由隐喻與意象所經曆的轉變之中,進而讓所有的細節都重新獲得它所擁有的生命力。就像阮小五折下石榴花插在鬓邊的細節,讓你在被動的居家生活中重新注視樓下的石榴花開。

英國批評家克裡斯托弗·裡克斯曾就經典的判斷給出這麼一個比喻:測試文學價值的極佳之法,便看該人的句子或意象或短語,能否讓你在沿着街道閑逛時,它們未經召喚就能浮現在你的腦海之中;又或者,它們能夠讓我們審視自我所有的演繹與僞裝、恐懼與野心、驕傲與悲傷。生活細節的生命長短,或曰當下,或曰記憶,或曰感召,便在于能否把我們從那些包圍或威脅的插科打诨、麻木戲谑、遺忘忽視等日常泥淖中重新拯救出來。

嚴步耕X王曉漁:閱讀的價值在于挑戰想象,冒犯生活

馬克·夏加爾《孤獨》

那些被拯救的生活細節,就像是無限繁殖的隐秘叙事,總是能夠由故事而生長出新的故事,在我們體内進行自我繁殖,給生活帶來更大的密度值。甚至,内在生活有時會是以而與外在生活發生沖撞,内在的自我時速與外在的升降時速總是形成巨大的撕扯。這些内在的羞恥與沖突構成了日常生活的自我革命,讓你我能像密謀者般,經此而擷取更多的可能,就像兄所言:“看着黑白相間的光影、紅白相間的榴花,一時竟有些恍惚,不知此身是否為我有?”

猶記疫情初起,因無法返京而困居窮鄉僻壤,每日醒來後總喜歡跑到屋後檐下,探望往年手植的兩株羅漢松,似乎每天都想看看這些小生命在經夜之間能長得如何。經此一疫,它們竟已成為我身在外漂泊時的牽挂之一。世事倉皇,這些小生命的生長過程,與諸般經曆過的細碎往事一樣,都越發地讓我倍感重要。随着年齡增長,似乎這種重要變得越來越重要,不是它們比其他更重要,而是越來越懂得很多事情都變得越來越重要。甚至,在這些很多事情都變得越來越重要的時間裡,似乎它們每天都會又生長出一點點,也變得越來越重要……

在閱讀細節和感受細節的雙重經驗之下,似乎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原諒的,卻讓自身變得越發不可原諒,偶爾也會成為難以擺脫的内心反噬。因為,它們能夠讓我們意識到我們自己是如何無意識地捍衛或背叛我們自己的。這種内外交迫的生活危機,一經審視便成了居伊·德波所說的“永久性醜聞”,像一顆雨打水澆的鞭炮;生怕學會輕易寬恕自己,又使得每一天都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日常練習。間歇性地,總會默讀朵漁的詩歌《媽媽,您别難過》。

這些感受都源自生活體驗,但也借了詹姆斯·伍德的精準提煉。他的《小說機杼》《不負責任的自我 : 論笑與小說》《破格 : 論文學與信仰》《私貨 》《最接近生活的事物》《真看》,經出版人楊全強引進而得以與中文讀者相見。詹姆斯·伍德說,二十年來的抱負就在于将自己鍛造成作家、記者和學者結合的三重批評家:像作家一樣談論技巧,像記者一樣充滿活力,再以學者式批評導流而使得學院内外能夠雙向交流。

嚴步耕X王曉漁:閱讀的價值在于挑戰想象,冒犯生活

英國批評家詹姆斯·伍德,曾任《衛報》首席文學批評家、《新共和》資深編輯,現為《紐約客》專欄作家、哈佛大學文學教授。

在讀到詹姆斯·伍德這句抱負宣言之前,我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流俗性書評寫作之後,其實也如他所說的那般,書評不過是我需要借助的外殼而已,真正想說的永遠在圖書評論之外,是那些暗含的與我們生活經驗相關的隐語,盡管有時被斥之為矯情。有時候,引用也是為了矯正那份矯情,也可能是為了安慰自身?不管如何,在選擇一部書進行閱讀或寫作之前,往往會選擇那些能夠将我們“置于挑戰常理的事情面前”的書籍——卡爾維諾在他的訪談錄《我生于美洲》中,認為重要的文學就是能夠挑戰常理,不斷冒犯生活。

不管是坐在桌前寫字,還是躺在床上看書,經常面對某種道德律令式的精神反噬,總是将我推入尴尬的境地,既有對未來的自我恐懼,也有對往昔的反動惋惜。或許,卡爾維諾在1973年訪談時說的話語很是貼切:“慎重,除了是基本美德之外,也一直都是物種生存的手段;但也許對于思想來說,不慎重才是真正的美德,也就是說物種生存的真正手段是沒有慎重的思想,為的是一切都可以被全面深入思考,是以毫不意外,物種的真正慎重是不要慎重的思想。”

故而,有時經常會念叨蘇珊·桑塔格在日記裡寫下的話語:“如果可以放棄思想生活,我甯願過着情感生活”,因為“思想打破生活的平淡無奇”,也會不斷冒犯靜谧無聊的生活。又或者,截句拼湊卡爾維諾的訪談話語:“一個人有計劃地虛度生命來抗議對生命的虛度”,讓自己過上一種“目中無人的快樂”?

近日開始放開,恢複社會流動。前些天出門與編輯朋友聚餐,竟有兩人當場泣不成聲,或因回顧童年遭遇的壓抑而哭訴,或因遠離子女的愧疚而泣淚。盡管二人平素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日常反而多一份插科打诨或調良穩泛,但這偶然性的刺痛感竟讓席間靜谧得可怕,我這等時常因反噬而難安之人,竟也向二人告誡:“生活偶爾需要作弊,但也不能學會輕易寬恕自己。”回頭一想,反觀己身,有點反諷。

嚴步耕X王曉漁:閱讀的價值在于挑戰想象,冒犯生活

《寒柳堂集》作者:陳寅恪 版本:2015年7月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我輩同齡之人,或多或少都終究到了面對生活種種的尴尬年歲。不知為何,間歇性喜歡翻閱昔人日記,歲月如馳,風塵告瘁,年歲不同而心境不同,偏好取向也雲泥之别,就像兄在重讀之際欣然斬獲全新感悟一樣。好似上周末睡前窗台映月,掀被推簾邀月入戶之時,《記承天寺夜遊》短短八十四字,突兀而至,個中字詞,其間況味,真乃年齡未至,難入其境,選入中國小課本有點難為學生了。

難眠之際,喜好閑翻近人日記,似是對人間喧嚣的某種逃避,亦是對自我的某種補償?時代太大,遠方太遠,總得有些小小角落的呢喃低語,能随地随時地暗通相道。就像陳寅恪在《贈蔣秉南序》中所言:“一日偶檢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于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

說到江右翠微九子,也曾在他們身上耗費過一段時間。大學畢業後未曾立即就業,多年以自由撰稿的尴尬身份混迹江湖;美曰自由撰稿,實則如被排斥于社會之外,周圍人的成功往往突顯自身的尴尬。甚至,有段時間父母幾近放棄于我,卻又以村頭閑語而将期待強加于身。那時閱讀易堂九子,竟是為了感受魏子有老母待哺而無米下炊之慘遇:伏處岩穴,讀書切劘,肺腑交遊,卻難擋世俗之身的尴尬境遇……

這份偶爾的作弊心态,或曰與人相惜的通情之法,或許才能抵抗時間的傲慢,才能打撈長溝流月下的“堪驚之身”,偶以作弊的姿态,逃離溺水的命運,尋得一份新晴吧?比如,在王者榮耀與陌生之人推塔端窩;又比如,我此刻略顯矯情般,與兄拉雜這些有的沒的……

嚴步耕

2022年05月21日 窗外重制馬咽車阗之象

嚴兄:

近好!感謝分享陳寅恪先生論及“易堂九子”的語句:“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于乾撼坤岌之際。”兄能與友人,相與歌哭,也是一種安慰。平日忙于生活和生存,現在才回複,請見諒。

我這邊最大的變化是相隔八十天,終于走出社群了。六月一日零點開始,往昔的生活似乎回歸了。聽說許多市民在倒計時等待那個時刻。在可以燃放爆竹的外環以外,傍晚就響起噼裡啪啦的聲音。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家存有鞭炮?過年時省下來的?難道預感到會有這個用場?

我熬不動夜,早早地就睡了,睡得很好,沒有早醒。醒後抑制住立即散步的想法,擔心一旦出門,當天不再有心思讀書。翻開《後漢書》,讀了幾頁,假裝很努力。

中華書局版十二冊的《後漢書》,去年秋讀到第五冊,腸胃故障影響到日常生活,隻能放下。恢複後,在讀其他書,擱置至今。這次重新拿起,是因為讀到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四篇》。汪先生講到自己“摘帽”後,被派去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畫馬鈴薯圖譜,攜帶的書中有一套商務印書館鉛印本《四史》:“晚上不能作畫——燈光下顔色不正,我就讀這些書。我自成年後,讀書讀得最專心的,要算在沽源這一段時候。”

嚴步耕X王曉漁:閱讀的價值在于挑戰想象,冒犯生活

《後漢書》作者:(宋)範晔 版本:2015年6月 中華書局

通讀《四史》,似乎是舊時讀書人的基本功。我隻讀過《史記》,不免心虛,是以在補課。讀到《後漢書》淳于恭的部分,這位“老先生”(未必老,但他喜歡《老子》,也可以稱為“老先生”)家裡有果園,有人大搖大擺去搶摘,非但沒有阻止,還幫忙收采,可能搬個梯子提個籃子什麼的;有人偷偷摸摸去割他家的禾,他看到後反而擔心對方不好意思,趕快藏在草叢裡,耐心等家裡的禾被搬走後才起身。(“家有山田果樹,人或侵盜,辄助為收采。又見偷刈禾者,恭念其愧,因伏草中,盜去乃起……”)

讀到這裡,想起汪曾祺在《藝壇逸事》裡寫到姜妙香先生,有人在路上把他“搜刮一空,揚長而去”,他又把對方喊回來,“我這還有一塊表哪,您要不要?”後來談到這件事,姜妙香說:“他也不容易。”此種寫法,應有《後漢書》淳于恭部分的筆意。《藝壇逸事》每寫到一位人物,篇末有“贊曰”及四字贊語,此種體例也與《後漢書》相合。

我喜歡《水浒》裡那種直接打回去的方式,卻也喜歡淳于恭這種近于“開門揖盜”的作為,似乎很沖突。我了解的淳于恭,并非沒有能力還擊,隻是覺得沒有必要,或是自家的果禾多到無力享用,或是來者有不得已的苦衷。尤其“偷刈禾者”,如是生存所迫,淳于恭“遇弱則弱”,近乎義舉了。

《後漢書》關于淳于恭的記載過于簡略,一時很難判斷他“遇強”如何:是“遇強則強”,還是“遇強則弱”?武松們“遇強則強”,可是有時“遇弱亦強”。血濺鴛鴦樓的殘殺,已有前人談到。醉打蔣門神一段,蔣門神固然可惡(蔣門神與武松的恩主施恩有何差別,尚需讨論),但武松把蔣門神的娘子扔進酒缸,如果有現場視訊流傳,恐怕評價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水浒》寫到這處細節:“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裡。”《水浒》多有“厭女”情節,此處“可憐”兩字,倒是與武松保持了距離。

理想的狀況,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如果說很難做到“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似乎沒有那麼困難吧?但在現實中,除了強者淩辱弱者之外,弱者為難弱者也是常态。弱者不把面對強者的失敗和怨氣轉移到更弱者身上,弱者不去贊歎淩辱自己或他人的強者,都是知易行難的事。

封控期間,常能看到馬鈴薯花的照片。許多人家囤積的洋芋因為發芽,無法食用,丢之可惜,隻能任它發芽生花。好處是家中常有鮮花,又節省了花盆,花盆大都改種蔥了。可惜汪先生繪制的馬鈴薯圖譜毀于“秦火”,否則可以看圖識物。兄在屋後手植兩株羅漢松,真是奢侈啊,我隻能用玻璃瓶水植幾根小蔥。

讀過幾頁《後漢書》,終于邁出了社群的門。此前聽說外面的世界陌生得認不出來,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街市依舊太平”。似乎一夜(應該不僅一夜)之間,垃圾已清理,樹木已修剪,擋闆已拆除,大部分商店都已開業,仿佛兩個多月的封閉如泡影。也有一些變化,某些地方突然排起了長長的隊,盡頭是新添的核酸檢測點;部分社群的門口有藍色的帳篷,寫着“男更衣室”“女更衣室”“出艙人員物品存放處”。仍然閉門的商家門口殘存着封條,與春聯“風生運起”“虎到福來”同在。一家馄饨店玻璃門緊閉,裡面有四塑膠籃小蔥的根,用力抽出一些新莖,又枯掉了。一路走過,靠牆的位置常會擺放一些泡沫塑膠盒,裡面裝滿不知從哪裡刨來的土,種的仍然是蔥。

這裡所說的,僅是我見到的景象;這座城市是否普遍如此,不敢斷言。困居時期,讀了《戰争與和平》。我一直在想,誰能寫出這個時代的複雜性?想到許多作家,還是列夫·托爾斯泰先生最有這種筆力。托爾斯泰擅長呈現曆史海洋裡的船和船裡的人,平靜時如何,風暴時如何,這還沒有什麼;最難寫的,起風前的暗流,風暴眼的平靜,風平浪靜後的湧動,對他都非難事。他讨論曆史哲學時常空洞浮誇,像80年代的民間哲學家;一回到具體的場景,甚至比親曆者還要敏感于其中的細節:“莫斯科的末日到了。那是一個晴朗、愉快、秋高氣爽的日子。是一個星期天。像通常的星期天一樣,各個教堂都鳴鐘做禮拜。”(劉遼逸譯本)寥寥數句,功力自見。

嚴步耕X王曉漁:閱讀的價值在于挑戰想象,冒犯生活

1956年版《戰争與和平》劇照

住處附近有一排石榴樹,樹下是一叢叢金絲桃。近日花慢慢在落,榴花鮮如血,金絲桃燦爛如黃金甲,兩種花瓣交錯,血更紅,黃金甲更燦爛。忽然想起你的生日就在近期,“時間永是流駛”。這次先寫到這裡,兄多保重!

曉漁

2022年6月10日至13日于上海

作者/嚴步耕、王曉漁

編輯/袁春希

校對/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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