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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路小路到李白:關于告别以及告别的意義

作者:星星飛翔
從路小路到李白:關于告别以及告别的意義
從路小路到李白:關于告别以及告别的意義

◎易揚

1,路小路2.0

有些寫作者是會被“凍齡”的。就比如出版了長篇新作《關于告别的一切》的路内,在很多讀者眼裡,還停留在血氣方剛的青年階段。30歲出頭時,路内就因《少年巴比倫》驚豔文壇,小說裡一去不返的青春歲月以及充盈彌散的離愁别緒,成為一代讀者懷舊傷逝的“青春聖經”。随着“追随三部曲”的出版,小說人物“路小路”也成為“泛青春文學”譜系中不可或缺的經典形象。

在影視改編等流行浪潮的助推下,作為寫作者的“路内”與作為虛構人物的“路小路”,很大程度上被黏合在了一起,甚至還被畫上了等号。似乎是認識到了一個作家被扁平化看待的“危機”,在寫完“追随三部曲”之後,路内就聲稱“我寫夠了,路小路的故事到此為止”,并且縱身一躍,拿出另外十七般武藝,寫出了足以與《活着》相媲美的《慈悲》,以及具有時代影像意義的《霧行者》等轉型之作。

多年前,在與作家周嘉甯對談時,路内重新提出了“心解”的概念,他認為:“(心解)就是講一個作家的自我照亮、通過自我反射世界”,如果用更為通俗的語言解釋,那麼“心解”就是個人經驗,而文學作品就是個人經驗的表達。近年來,“工廠青年”路小路雖然被路内藏進了箱底,但取而代之的“縣城青年”李白,還是帶有作家鮮明的個人色彩,比如小說主角還是一以貫之的多愁善感、插科打诨,又比如雖然沒了高頻出現的化工技校,但主人公仍是個一無是處的職大畢業生。

在小說《耶稣的學生時代》的扉頁,作家庫切就曾引用《堂吉诃德》裡的句子,自嘲“不論哪部書,續篇從來沒有好的”。而在《關于告别的一切》裡,路内讓李白和自己一樣,寫出了一本多次再版并被買斷影視改編的成名之作,然後先借編輯之口評述“你的長篇真的寫得不行,故事破碎,矯情,粗俗,還經常倒叙”;又借親友之口指出“你這種在街頭巷尾找素材的作家才是低級的”;再借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表明“已經不想聽人談起這本書,背誦他的句子就像是嘲笑他的初戀”。小說中,李白遭遇的“三輪攻擊”,又何嘗不是路内本人的“三輪自戕”,借着虛構人物李白,路内與自己現實中的成名作來了一次“決裂”。順便再像庫切一樣,把這本比《少年巴比倫》人物更多、倒叙更甚的新作,也連帶着調侃了一番。

雖然留有《霧行者》裡周劭、端木雲等人物明顯的文學青年特征和小知識分子秉性,但李白本質上還是承接了路小路的形象,甚至可以說,就是更具路内色彩的2.0版本“新路小路”。對于李白的塑造,我們或許也可以将其視作是一場“斷裂”,路内所要宣布割席的并非自我獨特的寫作經驗,而是被逐漸固化的認知和相對程式的定性。況且在《關于告别的一切》出版前,路内還把自己的豆瓣使用者名也改成了“李白lee bah”。

2,南方

“南方”是江浙作家情有獨鐘的文學母題,蘇童筆下的南方楓楊樹鄉村和香椿樹街,艾偉小說裡的南方永城,都已成為當代文學極具隐喻意義的空間坐标。《關于告别的一切》同樣湧動着路内鮮明的“南方意識”,“南方”就像一個可以摸得着的海市蜃樓,牽引着小說人物,拉扯着情節發展。

有别于蘇童或是艾偉,在《關于告别的一切》裡,路内對“南方”的所指并不固定。比如,來到北京,李白說:“我所有講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糾葛都發生在潮濕的南方”;在上海時,李白“走在雨後的街道上,南方的黃梅季已經來了”;待在吳裡,“南方正落雨,李白濕淋淋回到家,躺在沙發上”,這一系列的“南方”,無疑就是蘇州、上海這些地域範疇上的江南。而在更多的情節中,“南方”則被指向了廣州、深圳等地,傳說中李白的母親白淑珍去的南方是沿海特區,張幼蘋和周安娜姐妹向往的南方是廣州,倩導口中最适宜帆船運動的南方是深圳。兩個不同意義的南方在小說中交替出現,看似繁複含混,但也是路内的故意為之。

小說中無論中年出走的白淑珍,還是青年遠行的張幼蘋和周安娜,一旦前往了真正意義上的南方,就都如同投石入海,再也杳無回信。從早期小說裡的白藍、于小齊、小雅,再到《關于告别的一切》裡的白淑珍、周安娜、張幼蘋,路内筆下孤注一擲、奮力出走的形象都是女性,路内賦予了她們更加開化的意識、決絕的勇氣,并把小說裡具有自我屬性的男性主人公們都留在了戴城或是吳裡,在長久的怅然和失落中,充當着她們故鄉記憶的記錄者和“南遷”之旅的見證者。

在李白和周安娜再遇時,路内用不經意的筆墨,記叙了吳裡最後的大刀闊斧,喜慶熱鬧的表象之下,小城早已“無人喝彩”。此後,路内還描寫了勞工影劇院承接的泳裝秀,一場澡堂群毆中開啟的下崗時代,除了推動情節發展,路内所要展現的更是公德心、縣域秩序等方面的重重混亂,曾一度殘存在舊日榮光裡的吳裡,如今早已頹勢畢現。與此相參照的是另一個全面滲入的“南方”:在吳裡人的觀念裡,這個新的南方“已經從一個模糊的說辭,變成比喻,變成現實,變成邏各斯”;而在吳裡人的生活中,“粗鄙或精緻的廣東人”也來到吳裡,包養起了美麗的姑娘,令當地人豔羨不已。“兩個南方”互相映襯,正是在另一個“南方”的誘惑下,舊日“南方”的衰敗才更加展露無疑。

巧合的是,《少年巴比倫》裡的路小路和白藍多年後偶遇的城市是上海;《追随她的旅程》裡的于小齊先去了上海,後來又輾轉到了深圳。而在《關于告别的一切》裡,李白和曾小然時隔26年的重逢也在上海;作别李白後的張幼蘋先從上海轉車,再去了廣州。路内讓不同小說的不同人物,在時空交錯中形成了跨越文本的承接和呼應。同時,在路内看來,面對吳裡的落伍和衰敗,鄰近的上海可以擔當補位,但倘若放眼更遠,或許隻有南越之地才能真正代表南方氣質、滿足南方想象。

3,對視

早在《十七歲的輕騎兵》出版時,路内就曾“吐槽”:“故事時間離現在快30年了,已經變成年代劇了”;在《關于告别的一切》裡,路内又借助女編輯之口,揶揄自己:“你愛寫過去年代的故事,九十年代啦,小城鎮啦,題材很過時”。“追随三部曲”和《慈悲》等作品頻繁出現的九十年代國有工廠背景,讓路内時常被評論界安上“工廠作家”的名号。在《霧行者》裡,路内就已經試圖擺脫令其不悅的“工廠”标簽,并将小說的時間軸線,從慣常的九十年代初期切換到了千禧年前後的社會轉型期。而到了《關于告别的一切》裡,路内更是有如“小說領域的‘年鑒學派’”,把既往小說的所述年代在縱向上連貫縫合了起來,并延展至最近的2019年;在橫向上還觸及到商業賄賂、評獎内幕、網絡罵架、老年人詐騙等更具時代特征的多元事件。

上世紀二十年代,左翼文學“革命+戀愛”的創作模式風靡一時,激情澎湃的革命和浪漫理想的戀愛,因其本質上的互聯互通,而接合捆綁在一起。在《關于告别的一切》裡,李白和曾小然、周安娜、鐘岚、卓一璇等人的戀愛,無一不籠罩着惆怅和失落。我們自然可以認為,李白愛情的不順遂是源自基因上對父親李忠誠的繼承。但正如“時代”和“愛情”始終以類似的狀态相依相存一樣,面對吳裡小城裡眼花缭亂的破碎圖景,生活其中的人們又豈能獨善其身,發生其上的愛情又怎能圓滿順遂。

在《關于告别的一切》的最後,路内讓曾經和動物園猛獸有過一次零距離對視的李白,又一次迎面出現在了猛獸面前。不同于上次作為第三者目睹雄獅咬人,這次李白赤手空拳面對的是“一頭正在醒來的熊”。無論“雄獅”還是“黑熊”,都象征着野蠻粗暴的踐踏之力,似乎還隐喻了工業文明的無限制擴張。九十年代初期,如同管理者被雄獅咬死、雄獅又被武警射殺,工業文明無情摧毀了吳裡小城的社會秩序,滋生了人性深處潛藏的罪惡,接着也遭遇了自我的全面潰敗;20多年後,如同李白直面黑熊時的前路未蔔,在和後工業時代的近身肉搏中,人類該如何自處,社會又該如何發展,路内筆鋒一宕,沒有交出答案。面對動物園園長伸下的一把救命竹梯,我們雖然憂心忡忡,但也唯願李白順利安全地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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