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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頓的紅櫻桃:二

作者:RAI文章

那時寝室分四人和八人。四人每學期一千二,八人六百,學校橫豎要收滿三千二的。603是四人寝,沈小紅對面那女孩吃不消,搬走了,連帶紅彤彤的可樂瓶。剩下兩個每天早上周傑倫照放不誤,還找沈小紅商量,湊份子請那女孩涮鍋子。份子出了,飯吃一半兒走了,沈小紅學不會她們隔着火鍋的熱汽推心置腹。對面床鋪空了,立體混音的周傑倫也出了新專輯。讓沈小紅睡眠不足的不是耍雙截棍的台灣人,而是五點半就刺透窗簾的太陽。你是本市的,你靠窗朝陽,行,沒問題,那咱寝窗簾就買個粉的,薄的,透亮,夠女孩子氣,湊份子吧。早上她們依舊排回民包子,有男朋友的還會去跑步,聲嘶力竭的周傑倫倒是不離不棄。沈小紅從簾裡鑽出來,打開窗子,蜘蛛網在對面牆角瑟瑟發抖。一學期四個多月,每月才省一百來塊,有人會為這個跟七個人擠一屋,還上下鋪?這難道也叫十八歲?她蹲下去,在牆角找不見半個蜘蛛。

603又搬來一個,了不得,導員親自安排的。姓葉,常在六樓走廊盡頭抽煙,女生叫她葉心怡,男生叫她葉子。沈小紅叫她Sally,她叫沈小紅Jude,一百多人的大班,隻有她倆互道英文名,英語四級提前交卷還考九十多。Sally讓Jude試試窦唯的《山河水》,還問王菲在北京四合院倒的究竟是痰盂還是尿盆。Sally是南開中學出來的,能搞到有爆珠的薄荷味兒。Jude掐折了煙屁股,還是爆不掉。Sally就笑,手指玩兒着新燙的卷發,回天津都說我土了好多,他大爺的,我就是要土回去給他們看。

爆過珠的煙頭落向樓下的丁香樹。不知為何今年花開得特别怪,三月早春,已是綻滿枝頭,煙霞如夢。Sally讓Jude帶她去市裡玩玩兒,拉開86路車窗向鴿子揚薯片。Sally喜歡去太陽島喝紮啤。Sally說86路司機把頭發染黑了倒有點像墨鏡王。Jude那時還不看電影,不知道自己将與這種綽号會發生什麼聯系。

Jude丢錢了,在603寝,櫃子裡的牛皮信封,大紅宋體字印着母親機關的位址郵編。她不知道怎麼辦,隻好回家。路過校門口,保衛處的人坐門口對她笑,就拐了進去。他們問丢了多少。一千多吧,我也記不清了。瓷磚上全是煙頭,長長短短。一千多?五百就夠刑事案件了。她腦子裡是導員辦公室裡那盆君子蘭。

你是什麼專業?生物醫學。哪樓哪寝?4号樓,603寝。寝室幾個人?四個。四人間啊,現在漲多少錢了,貴不貴?每人一千二,不知道算不算貴。别的寝人經常來麼?可能來吧,我也不知道。你家是哪兒的?本市的。經常回家麼?經常回。怎麼個經常法兒,具體一點。每周至少回一次。父母是幹什麼的?我母親在市委?父親呢?父親不知道。不知道?我很小他們就離了。哦,以前丢過東西麼?丢過。丢過什麼?吃的,電腦,還有一個手表。什麼表?卡西歐電子表。多少錢?記不得了,我母親給買的,生日禮物。和寝室裡人處得咋樣?就是同班同學,有一個還行。行了,我們知道了,填這表兒吧,專業,學生證号,身份證号,具體金額數目,你的姓名,還有同寝人的姓名。你們會怎麼處理?我們知道怎麼處理,反正夠判刑了,你回去正常上課,跟同學照常相處,這種案子忒多,很快就能抓住。

她逃回家,驚魂未定,倒像自己要被判刑。請了兩天假,周三才回學校。Sally把她叫到主樓陰面,一人一支背風點上。Jude這次倒一下就爆了珠,入口絲絲清涼。Sally說你試試抽一半兒再爆,更來電。Sally說保衛處那幫小bk的來了,一幫傻逼,大嘴巴子欠抽。Sally說那個人撐不住了,就跟她說了,花了一半兒,剩一半兒都吐出來了。Jude接過錢,黑暗中看不清,用手點剛好十張。保衛處一來,就哭傻了,說是男朋友要跟她掰,就拿開房拖着,錢不夠了,你那破櫃子又大敞實開,能不遭賊麼?Sally的煙頭或明或暗,知道倆傻逼去哪兒開房麼?咱校國交兒,還得帶學生證,一百二一晚,可也不便宜,你算算你丢些錢能開多少晚?真開明白了也挺好,沒準兒男朋友就不掰了,Sally一揚胳膊,煙頭撞樹影上,煙花四濺,要我說這事兒就拉倒吧,剩下那三頭二百的肯定能還你。

真的不報案?保衛處問。她點頭。你可想好了,這是能判刑的。她還是點頭。我們查出是誰了,想知道麼。她搖頭,走出保衛處,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方覺得剛才滿屋煙味兒刺鼻。她回家沒說,母親卻知道了,後來想想可能還是導員。母親找了輛警車闖學校。曾讓她想起杜甫的那段柏油路不能過車,母親硬過,還亮警燈了。這是母親第一次警車闖校,第二次是她不想讀研,跑去美國,學校給的補助一直沒動過,每月二百,四年下來折子裡也好幾千塊,母親去辦退學手續,兼退錢,小窗後态度不好,母親大怒,又亮了警燈。像什麼呢?切格瓦拉?孫悟空?反正不像一個母親。

她聯考根本沒報這學校,第二志願才是清華,就是這麼年輕氣盛。可惜都落了榜,本市的工大也沒報,說讓她等空缺。她不去,看不上,雖然逛了無數次工大門口的音像店。後來醫大又說等她,也不去,怕血。她說要重讀,跑新疆玩兒了整個八月,回來才知道工大醫大根本不是在等她,那都是母親找過人的。母親很累,頭發裡層是白的,外面是染的,泾渭分明。其實母親對她沒什麼期待,有期待的是她自己。她心軟了,說哪個學校再要我,就去哪個吧。母親把錄取通知書拿回家,她還以為這狗屁學校在沈陽。她是那屆新生的最高分,高得像長頸鹿,對着草地上的羊群無所适從。一入學還領了獎,在體育場,新生入學會,校長發的手機卡,中國移動,無孔不入的周傑倫。後來才知就連這樣的學校也是母親找過人的。如果沒有母親,或者如果母親不在市委,誰也不會要她,隻能重讀。她還以為是自己放棄了重讀。

校長發的手機卡Jude一直沒用過,被Sally要去了,用爆珠的指上功夫掰掉SIM卡,刮開背後的抽獎号碼,中國移動被丢進廁所的垃圾桶,衛生巾橫七豎八,像一堆戰士的屍體,紅得發了紫。Sally翹課如家常便飯,跑了趟天津,拉直了頭發,刺兩朵大麗花回來,一橙一紫,分居左右大腿内側。Sally是603唯一不擋簾子的。有她在沒人敢放周傑倫。Sally喜歡穿寬大的蝙蝠衫,深色的三角内褲,在視窗抽煙,全校男生莫敢仰視。導員來了,才把牛仔褲套上。你還像個學生麼,導員說。那你像老師麼,Sally說。Sally挂科了,說借我五百,這兩天串着用用。Jude說我得回家現取。沒事兒,那我就再撐兩天。那年春天很怪,很早就刮起又熱又悶的風。等Jude從家回到學校,就出不去了,封校,非典來了。Sally從603的窗子跳下去,像倒挂的蝙蝠,兩腿張開,一橙一紫兩朵大麗花。保衛處又來了,在Sally櫃裡搜出一綠一藍兩種小盒子。綠的是爆珠薄荷。後來Jude去美國,仗着盜版視訊網站和黑咖夜夜趕paper,《志明與春嬌》,Lucky Strike,港譯叫綠好彩。藍的是安全套,Durex,國内翻譯成杜蕾斯,ring of pleasure,不知道港譯是什麼。非典期間學校封得像高壓鍋,她們又開始放周傑倫了。禁酒,禁煙,禁翻牆,禁打架,禁賭博,禁回家,就是禁不了周傑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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