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懷念老院子

每次走在南五台山下的關博院裡,心中都感到特别地安穩、放松和舒暢,遊走在舊日子、回到少年時的感覺。

院子是中國鄉村建築的基本單元,也是鄉村文化的重要承載,塑造了無數代人的性格命運。上世紀60年代,長安農村還多是土房子。我們村隻有一條長長的街道,兩邊緊挨着低矮的舊房子。青灰色的小瓦重疊排列,已經粘到了一起。瓦縫中長出了旱蔥,卻不能輕易去拔,弄不好就會漏雨。檐口上沒有瓦當,常有蝙蝠寄居其中。頂過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光,不少的房子已經累彎了腰,有不堪重負的感覺。牆是用土坯壘起來的,有條件的人家,會在土牆中立上木柱,在牆腳下砌着三到五層的磚基。風吹雨淋,不少的牆皮都已剝落,牆腳下堆積着綿細的塵土。這樣的房子多住着很多人,裡面轉不開身時,男人們就喜歡坐在家門口,女人和孩子們多在院子裡逗留。

那時的農家,或大或小,都會有一個院子。一口井,幾棵樹,豬圈、雞窩,幾乎是标配。那是每個人心中的自家地盤,也是要守護、可依賴的精神家園。

人都是要往出走的。那個時代,村裡人的腿還不夠長,很多人走出屋子,到田裡勞作,到附近上學,到鎮上趕集,在十裡八鄉中終其一生。時代在加速變化,有人把土房子拆了,蓋起了紅磚大瓦房;七八年後,再拆,又蓋成了水泥二層樓。街道寬了,房子高了,各家院子裡樹少了,豬少了,孩子也少了,感覺院子明亮、寬敞了。我們家也從父親弟兄三家合住的小院子,一下子搬到了有二層樓房的獨門獨院。那時我們還都在上學,僅靠父親的工資,那一步走的特别艱難。可惜的是,房子蓋好了,我們都離開了農村,把父母也接了出來。房子需要人住,空置幾年後,房子和院子都荒廢了。

2010年,我在歐洲學習過一段時間,發現那裡像我們舊時的鄉下。剛去時,以為我們所在的那個地區落後。時間長了,去的地方多了,發現歐洲到處守着舊,老房子、老街道、老教堂,他們真的在以老為美。有機會到過一戶普通人家,不到兩間寬的莊基上蓋着三層小樓,一共一百多平米,住着三四口人。後院像我們小時候的那樣,但沒有種樹,也沒養豬養雞,幾乎全部種着草皮,營造一方綠色、甯靜的空間。街道上幾乎見不到人,男主人整天在打理他的院子。站在他家的院子中,雖然所見不同,卻生出一個共同的感覺,人的成長都需要一方空間,院子就是很多人的私人空間,也是他的心理空間。他在其中生活,也在其中成長。

成年後到歐洲的那次學習,換個角度看世界,換個階段看發展,讓我覺得,中國農村的現代化,不一定要大拆大建,全部蓋成洋樓。農村的發展離不開土地,農民的生活還是要貼着地皮的。房子是用來住的,安全和夠用後,關鍵要讓不同的人感覺到舒服。很多人從農村出發,擠進城裡,住到了高樓上,卻常常懷念舊時的老房子、老院子。它們接着地氣,順着天時,是天人合一理念的物化,有從自然裡長出來的感覺。生活在那樣的院子裡,能看得見星星,摸得到雨水,關起門來自成一體,可以安放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可以表達自己的情趣主張。可是,對很多人來講,既有回不去的過去,也有回不去的鄉村。即使身子回去了,一切都已經變了,心裡總感覺不是那個味,無法放松和安逸。迫不得已,很多人轉向了那些新修的古鎮和民宿,在哪裡去尋夢、找感覺。

美麗的南五台山下,長安奇人造具慧眼,獨挑重擔,把大量要被拆掉的關中民居搶救性保護下來,再用拆下來的舊磚舊瓦、磚石木雕、石基木柱等,重新複原,重建老房子,再修老院子,形成了一個讓人震撼的關中民居群。房子、院子,街道、牌樓,高塔、大殿,牌匾、器物,穿越時空,聚精萃華,為關中文化留下了根,也為鄉村百姓提供了魂。

這些真正的老院子,石頭裡滲透着歲月的汗水,木器中融進了日子的味道。或文或武,或仕或商,這些典型的民居,一門一戶展現着格局,一聯一畫都有着講究。房子是鄉村最大的文化載體,院子是長在大地上的物化文章,福祿壽喜的追求無處不在,忠孝善悌的熏陶潛移默化。走進這樣的院子,可以沐浴着自然的陽光,呼吸着清新的空氣,觸摸着可視的文化,享受着靈魂的安甯。

院子長在大地上,民俗長在人心裡。這樣的院子裡,收集了大量展現民俗的老物件。包括生産用的家具,出行用的馬車,生活用的器具,娛樂用的玩意,祭祀用的器物,舊時所用随處可見,目之所見皆為舊物。老院子、老物件、老講究,最大程度展現了原生态,保住了老傳統,提供了真實感覺。走在其中,中年人可以會心地重溫舊時光,年輕者能夠極速地得到大自信。

時代繼續向前,把農村後建的樓房拆掉,重新改成老樣式、老院子,顯然不大可能,也沒必要。我們懷念舊日子,并不是讓人人都有老院子,而是想在最接近文化根上的院子裡,體驗我們的文化,重塑我們的血脈。難的我們的社會總有非凡人士,為民族文化留根,替普通百姓着想,我們才有機會經常走進活化石一樣的民族文化中,走在夢一樣的老院子裡。

作者:李亞軍 軍旅生活35年,退役後參與慈善事業,關注鄉村文化。現為陝西散文學會理事,著有散文集《向陽花開》、《乘風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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