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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莉談“女性文學”:文學為什麼要分男女

文|張莉

這門課講的是女性文學,通過閱讀文學作品,思考一些女性生活中所遇到的問題,以對鏡的方式進行分析。你可能會覺得疑惑,文學怎麼還要分男女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也是我要講女性文學這門課的意義。

在文學史上被忽視的女性

在中國文學史上,尤其是古代文學史中,大部分的作家是男性。偶爾也會看到一兩個女性作家的身影,比如薛濤,比如魚玄機,比如李清照。但大多數時候,我們看不到集體湧現的女詩人、女詞人、女小說家、女戲劇家,世界文學史也是如此,莎士比亞的時代也沒有女作家。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女作家寫得很差嗎?并不是。首要的原因是,女性受教育的曆史相比于男性是短的。在漫長的曆史裡,女性的受教育權是被剝奪的,而沒有受教育權,就直接導緻了大多數女性沒有書寫的能力。這是我們很容易了解的原因。而另外的原因則在于,長久以來我們對女性價值的了解是局限于家庭内部的。在傳統社會裡,女性價值是在家内展現的,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照顧丈夫、孩子、老人……這是女性的義務與價值所在。所謂賢妻良母,也是基于在家庭内部對女性價值的褒獎。換言之,在傳統社會裡,我們對女性的價值判斷是在家内, 而不是家外。女性寫作并不被鼓勵,也不被支援。

新文化運動帶來的現代女性文學

在古代,中國女性自稱“餘”“奴”“妾”,她們生活在家内,偶爾也會在私塾或閨房裡認字了,但即使寫出了文字,也大多數在書信裡或家庭内部流傳,不能公開發表。但一百多年前,事情發生了變化。1895年,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所女子學校開始招生,慢慢地,中國女性才開始有機會和男人一樣受教育,接受國小教育、中學教育、師範教育,上大學,當女性們拿起筆寫自己的故事,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傳統才開始生成。

從這個時候開始,接受了現代教育的女性,她們開始寫下自己的故事,這時候,與自稱“餘”“奴”“妾”不同,她們開始使用“我”。不僅如此,她們開始使用白話文寫作。新文化運動時期,為了展現對女性的尊重, 劉半農創造了一個詞——“她”,女字旁的“她”。這個“她”以前是沒有的,這是非常重大的發明,這也意味着,女字的“她”和男字的 “他”是平等的。這個字非常直覺地表明了“他”和“她”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

《玩偶之家》中的娜拉說,“我是同你一樣的人”——她說的是同丈夫一樣的人。男人是她的參照,是一個标準,因為她還找不到别的标準。《傷逝》裡的子君說,“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幹涉我的權利”——表達的是女性個人意志的覺醒,“我”擁有對自己的權利。但是,這個聲音是小說人物發出來的,子君是作家魯迅虛構的人物。現實中如果一位女性要在文學中發聲,她得拿起筆寫作才可以。

有必要借用伍爾芙的句式來講述現代女性寫作者的發生史:現代女性寫作者的誕生,要感謝兩場戰争,一場是把婦女們從家内解放到家外的“賢妻良母”的戰争;另一場則是在五四時代的“超賢妻良母”運動,它為婦女們的解放提出了“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的目标。如果說女性走出家庭進入公共領域隻是為女性寫作提供了客觀條件的話,那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生,則為現代女性寫作提供了創作者——一批具有現代主體意識的女性。這些女性是勇于用“我”說話、勇于發表對社會的看法、勇于表達愛情、勇于内心審視、勇于向傳統發出挑戰的新青年,是與男性青年并列走在時代潮頭的女性青年。

如果把中國現代文學了解為“用現代文學語言與文學形式,表達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學”,那麼,這也就意味着女性文學史,其實還是現代女作者出現的曆史、是具有“現代精神”的女性文本如何生成的曆史。

你看那些最早的現代女性作家的生命軌迹何其相似:逃離家庭、接受新文化教育、自由選擇婚姻、自由寫作, 這既是廬隐、馮沅君、白薇的生命經曆,也是丁玲、蕭紅等人的人生體驗。人的意識和女性意識的蘇醒使她們參與現代文學的書寫,并且,她們開創出現代女性寫作的傳統。

當然,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冰心、廬隐在1919年、1920年寫的作品并沒有那麼好,她們最初的表達不連貫, 也不流暢,她們喜歡寫别人的故事,不敢寫自己的故事——她們需要時間去尋找自己的聲音,需要去不斷地練習,如果不像魯迅、周作人那樣寫,那應該怎麼寫呢?

直到丁玲、蕭紅、張愛玲的作品發表,我們會發現, 女性寫作和男性寫作所使用的腔調和視角如此不同。她們實實在在地豐富了現代漢語表達,而寫作成就又是可以和男性比肩的。我的意思是說,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從1919 年算起,隻有一百多年的時間,因為和漫長的男性文學傳統相比,女性文學的傳統非常短,它需要女性讀者、女性作家一起來建立,是以我們要強調女性文學。

強調平等,尊重差異

如果你對一位女作家說,“你寫得一點也不像女人寫的”,一般情況下它會被當作一種褒獎,誇獎者和被誇獎者都預設。可是,幾乎很少有人會對一位男作家說,“你寫得一點兒也不像男人寫的”,因為大家明白這個評價并非誇獎。這便是我們習焉不察的文學事實。這說明,我們對一部好作品的判斷其實是有一個潛在标準的,或者說, 長久以來有一個潛移默化的認知,這是基于男作家創作情況下所生成的一個标準。

是以,面對那些反對女性寫作、強調文學沒有男女之别的觀點時,我們其實應該想一想,我們是不是在為了達到某些普遍的、一緻的、整齊劃一的标準而無視那些不同呢?今天讨論女人、女性身份、女性文學、女性立場,其實不是為了排斥什麼,而是為了更好地了解。在女性的聲音、女性的屬性、女性文學被忽略的情況下,關注女性、強調女性其實是一個基本常識,我們讨論女性文學,實際上是為了尋找更重要的平等,是讓女性的聲音、女性的立場和女性在寫作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被更多人知道。

女性主義批評帶來更多視角

談論女性文學,首先是談女作家作品;另外,也要談到作為讀者的女性,來自女性視角的閱讀,很多時候我們将基于女性視角的批評籠統地稱之為女性主義批評。簡單來說,女性主義批評就是站在女性立場去了解問題,比如《閣樓上的瘋女人》,評價的是《簡·愛》這部作品。

《簡·愛》的故事是一個獨立自強的女性和莊園主羅切斯特之間的愛情故事,因為女性主義批評,簡·愛的故事有了另一種讀法。

如果站在羅切斯特的角度,你會覺得閣樓上的女人是個瘋子;如果你站在簡·愛的角度,你會覺得那個瘋女人阻擋了她的幸福。可是,如果站在瘋女人的角度呢?她其實是被社會壓迫的失聲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說話,那麼羅切斯特很可能是一個殘酷無情、令人厭惡的男人。在此以前,我們習慣站在簡·愛的角度,瘋女人和她雖然都是女性,但是立場、視角并不一樣,這讓人意識到,其實在女性群體内部也是有階級、階層和立場之分的。

比如說在《紅樓夢》裡,賈母的立場和劉外婆的立場是不同的,雖然她們同屬女性,但是因為階級、階層和立場的不同,她們看世界的角度完全不同。站在男人的角度看問題,和站在女人的角度看問題,站在賈政的角度和站在賈母的角度,有可能是不同的;同為女性,站在賈母的角度和站在劉外婆的角度,看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樣。

女性視角其實通常是邊緣的、弱者的、被忽視的角度,從這個角度出發,會讓你看到這個世界的豐富性和人的多樣性。當我們站在閣樓上的瘋女人的角度看世界的時候,就會發現我們對《簡·愛》的了解多麼單一。女性批評方法會讓我們看到不應該忽略的、更廣闊的世界,也可以更好地去了解作品。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為什麼要強調女性文學,因為女性文學裡,有被普遍忽略的女性的視角、女性的感受和女性的立場。

這門女性文學課,不是高深的,它是在普及常識,它強調女性視角、女性立場。強調女性視角,不僅僅是強調女作家作品裡的視角,也要站在女性視角去解讀男作家的作品,去認識那些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隻有這樣,我們眼中的真實世界和我們所閱讀的文學世界才會更複雜、更多元,而非更單一、更封閉。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學女性文學,要了解女性文學作品的原因。

基于女性問題,同時立足于文學閱讀是此書的基本宗旨。二十三講中,包含了對當下熱門女性問題的思考,如了解女性身體、女性美,愛情中的金錢與性,婚姻的恩愛和離别,母親形象的多樣性……也涉及到女性的傳統和女性寫作的源流等等。我所嘗試的,是以女性視角和女性立場解讀文學作品,用以疏解我們今天的困惑和精神疑難。

整體而言,這本書所追求的是,和最普通的文學讀者一起共赴文學世界:那裡既有曲折生動的戲劇沖突,也有舒緩迷人的情感故事,它們能帶給我們普通生活之外的精神愉悅。

好,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走進女性的文學閱讀課吧。

(本文為《對鏡:女性的文學閱讀課》導讀)

《對鏡:女性的文學閱讀課》

張莉 著

花城出版社

本書由“自我、困境、關系”三個與女性切身相關的次元入手,從魯迅、丁玲、蕭紅、張愛玲、張潔、馮骥才、鐵凝、王安憶、蘇童、畢飛宇、遲子建、東西等多位名家作品裡挑選出二十多個典型的文學形象,映照當今社會現實中的女性生存。

怎樣做才是真正尊重女性?誰來定義女性美?何為女人的體面?怎樣了解女性情誼和互相嫉妒?金錢能否真正衡量愛情?離婚就是被抛棄嗎?母親是否也會被孩子的期待綁架?……以文學為鏡,可以跨越性别,連接配接曆史,解釋當下,今日女性的困惑可以在此書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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