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母親節|賈碩專欄:母親

文|賈碩 編輯|燕子 圖檔|網絡

我的母親是一個吃苦耐勞的女人,打我記事起,母親就像一台永動機,不停歇地運轉,她似乎有做不完的活,永不知疲倦。

我的父親是曹縣木器廠的職工,九十年代,一個村裡能有一個在縣城上班的人,是何等榮耀?母親對父親一直是謙卑的,她甚至從未對父親高聲說過話,永遠那麼順從。天微亮時父親就騎着摩托去上班了,從遙遠的縣城歸家時已是夜間,雖然也很辛勞,但家裡的活計他是全然顧不上的。是以,撫育四個孩子的重任全都壓在了母親肩頭。除此之外,家裡還有六畝地要種。好在孩子們過早懂事,早晨醒來尋不見母親,大點的就會扛着比自己還長的鋤頭下地找母親,小一點的就會留在家裡燒火做飯,等母親歸來。我,作為家裡排行第三的孩子,通常都是在田裡做活的那一個,是以我最能記得母親種地的艱辛。

我家有一塊地靠近張莊,我們都叫它“張莊頭”,張莊頭的地有三畝,我對三畝的概念是無邊無涯,因為鋤草要鋤一整天,從早晨露水濃重到傍晚火燒雲紅滿天,母親一直都在張莊頭的地裡。她蹲到齊腰深的玉米地裡薅草,我緊挨着母親,在另一垅薅草。我年紀小,薅草時遠遠落在後頭,有時薅到一半,一擡眼,墨綠色的玉米葉子密密層,我已經看不見母親了。我就急切地呼喚母親,像失去老牛的小犢,急切又驚恐。母親在地頭遠遠地回我,聽到母親的聲音,我頓時踏實了許多,開始埋頭薅起草來。

半晌的時候,我們蹲坐在楊樹下歇息,楊樹葉子嘩嘩作響。母親指着鄰居家的地,一臉自豪地對我們兄妹講:“你看看,光看地裡草的長勢,就能看出誰勤懇誰懶了。”我們家的玉米地裡不僅地面幹淨的,沒有雜草,而且清清亮亮的,一眼望到地頭。因為除了薅草,母親還要扒底層的玉米葉子。家裡喂着牛,扒玉米葉子成了我們每天必做的功課。這活比薅草還要辛苦,一不留神就會被葉子劃傷。母親叮囑我們穿長衣長褲,戴上草帽包住臉。在悶熱的暑天這樣全副武裝,它的滋味可想而知。幹不到半天,刺撓難忍,越抓越癢,我們一個個叫苦連天,甯願拿着鏟子在地頭刨土玩,也不想紮進悶熱的玉米地裡了。母親也不責罵我們,隻是自顧自地蹲在玉米叢最深處,動作麻利地扒葉子,順帶薅掉新長出來的野草,最後以兩片寬的玉米葉子作繩,順勢把一小捆玉米葉子捆起來。她的動作是那麼娴熟,一個個的玉米葉捆成的垛子每隔幾米就有一個,均勻地排列到地頭。

玉米茂盛的時候,豆子、花生長勢正盛,我就偷偷去隔壁地裡拔花生。花生葳蕤叢生,黃色的馬蹄形的小花星星點點,我喜孜孜地拔起茂盛的一大叢,卻隻有白而硬的幾粒秕瞎子,咬起來呲一股水,連拔幾棵都是如此。我失望極了,怕母親發覺,趕緊用土埋起來。如果偷懶,母親并不來管,但倘若偷拔鄰居家的花生,母親是會責罵的。我們自認掩蓋的不留痕迹,也不知母親是怎樣發覺的,或許是她通過地頭濡濕的泥土就能判斷,亦或是她嗅到了新鮮花生的氣息,她一改往日的慈愛,目光極其淩厲地盯着我們,極其嚴肅地問:“這是誰幹的?”若我們乖乖認錯,母親隻會長歎一聲,責怪我們浪費糧食。并勒令我們不許再拔鄰居家的花生。若互相推诿,母親就會結結實實打我們一頓。每當我們拔了鄰居家的花生,母親晚飯時都會拿着自家種的黃瓜豆角給隔壁大娘嬸子賠不是。大娘嬸子都會嗔怪母親:“嗐!一棵花生值個啥?讓孩子吃去!”

母親與鄰裡之間極其和諧。她們納鞋底,絞鞋樣子都湊在一塊。母親擅長納鞋底,她會做一種叫做“袼背”的東西。熬一鍋稀飯,把拼湊起來的舊布片糊在一扇廢棄的舊門上,放在太陽下曝曬。待到曬幹,就能整層揭起。母親糊的袼背供幾家之用,大娘嬸子和前院的嫂子們都愛來我家串門,比鞋樣子,絞袼背。母親會繡花,鄰居們就常來跟母親交流繡花的針法,母親都會把買好的花色絲線送給鄰居幾绺。我到了國中還穿母親納的繡花鞋,淺藍色的鞋面上一枝盛放的荷花。母親當年的視力還不至于看不清針眼,讓我幫忙穿針引線,當年的母親健碩非常,好像永遠不知勞苦,永遠那麼硬朗。她糊完袼背就拿個瓢蹲在地上撿豆子。黃豆早已顆粒歸倉,豆莢也被垛成垛,打豆子的時候會有零星的豆子迸濺開來,散落進磚縫裡,麥稭裡或是雞圈旁。母親就蹲在地上極認真地搜尋為數不多的豆子。我對此不以為然,母親卻說:“一碗黃豆都能換二斤豆腐呢!”母親不僅撿地上零星散落的豆子,在竈下燒火時,也極認真地剝已經脫得很幹淨的豆莢。有時還真能摸到幾個沒裂殼的,她都會極認真地剝出來。燒曬幹的花生秧子的時候,母親仍然保留這個習慣。我家的竈台旁總是擺着一個鋸了嘴的葫蘆,裡面盛着幾粒幹癟的黃豆或是花生。

這種“拾漏”的習慣伴随母親多年。除了撿豆子,母親還會在每年秋收收完自家的莊稼後,去别人家的地裡栾花生或蕃薯。不僅母親如此,我的鄉鄰也保留這個習慣。于是,每年的蕃薯花生收獲的季節,由母親和鄰居大娘們攜一衆小童組成的一支規模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去别人家秋收完的地裡撿漏。一大早,母親就準備好幹糧,不過是幾個幹饅頭,幾塊鹹菜疙瘩和一壺水。有時母親也舍得煮上幾個鹹鴨蛋,但多半是分給我們吃。孩子們扛着專屬于自己的小鋤頭,母親扛着大鋤頭。那根鋤頭長年跟随母親,鋤柄已經光滑如玉。栾花生的隊伍所到之處,孩子們多半是翻着玩,别人已經收過并且栾過一遍的地裡早就幹幹淨淨,并沒有什麼漏網之魚。但母親們卻極認真地搜撿,有時候還真能刨出遺漏在深土層的蕃薯或被遺忘的幾棵花生。我們路過一個叫常寨的村子的時候,被眼前的甘蔗林震驚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甘蔗,我隻在割草的路上拾撿過别人丢棄的甘蔗頭吃過,自己并未曾痛快地吃過一次甘蔗,而我眼前居然是一片甘蔗林!當我盯着甘蔗地出神的時候,母親和大娘已經在旁邊的一塊被翻撿的很幹淨的蕃薯地揚起了鋤頭。那家的主人遺漏了水壺,中途折回,看到我們這群由母親帶領的童子軍,那男人極不耐煩地揮手讓我們走掉,說自家還沒栾幹淨呢。他狐疑地掃視着我們,露出極鄙夷的神色來。最後他在地頭找到了那把水壺,他可能是把我們當賊防範了。許多年後,我仍然忘不了那種眼神。我甚至怨恨母親為何讨好地懇求别人允許她栾那塊早就已經非常幹淨的蕃薯地。

母親卑微而隐忍,為了生計她顧不上什麼臉面。她裸露的皮膚長年呈現出黝黑的顔色,我一直以為母親原本就是這樣的。直到很多年後,我聽父親說起母親的家世。我的外公參加過三大戰役,并榮獲三等功,外公退役後,享有政府各種優待。母親是外公唯一的女兒,吃穿用度較之尋常百姓家,已經相當優渥。當時的父親家裡兄長衆多,家裡貧困,處于溫飽尚難解決的階段。即便如此,外公仍然看中了同樣是軍人的我的父親,外公托我的二爺做媒,将唯一的女兒許給父親。父親當時像樣的彩禮都拿不出一件,雖是少年英氣,但貧窮讓剛毅的父親說話都失了底氣,見第一面,父親面對面容嬌好家境優越的母親自卑了起來,說嫁過來可能要受窮。少不經事的母親問有多窮,父親半開玩笑地說,可能到了去要飯的地步。母親不顧少女的羞澀,極認真地說:“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要飯拄的拐棍你給我準備一副。”多年後,父親提及這些,仍然熱淚盈眶。外公的照片我後來見到了,一身戎裝的外公有着軍人棱角分明的果敢和剛毅,他的軍裝上别滿了大大小小的獎章。我的外公,我母親的父親,居然是共和國的功勳戰士!外公沒有看錯人,父親一直很疼愛母親。但由于家境貧寒,為了兌現對父親許下的承諾,母親與貧困的抗争,一賭竟是一生。

我不知道母親可曾後悔過當初的選擇,也不知她可否留戀過初為女兒時的衣食無憂,隻記得從我懂事起,母親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似乎母親天生就是勤懇節儉的,她永遠在洗刷,勞作。滴水成冰的冬日裡,放學歸來的我每每看到母親,永遠是半蹲在洗衣盆前洗蕃薯。她穿着粗糙的圍裙,挽着高高的袖筒,半截臂膊浸在冷水裡,通紅通紅的。“媽,别洗了。”我幾乎帶着哭腔了。“不涼,妮兒,你摸摸,剛壓的井水還溫乎嘞。”母親笑吟吟地擡眼望着我。不遠處的晾衣繩上,晾的滿滿兩繩洗好的海帶,這天寒地凍的天氣,母親居然洗了一整天!

我聽聞神不能常駐人間,是以她化身為母親,兼顧每個家庭,守護每個孩子。倘若我能調整時光機,我願把它撥回到七歲那年的某個秋日正午,母親正在院子裡撿豆子,陽光正暖,老母雞剛剛下完蛋咯哒咯哒炫耀不止,窗棂下的雞冠花開得正盛,時光靜止,母親模樣姣好,一如初為女兒時的容貌······

如果天使在人間,那便是母親的模樣。

作者簡介:賈碩,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文學愛好者。常懷赤子之心,常有仁愛之念。塵世喧嚣,瑣事蕪雜,卻自在心中修籬種菊,安享歲月靜好。願以筆為伴,以夢為馬,詩意栖居。

壹點号心夢文學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