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鎮說》第二部52｜芝鎮的螞蟻能喝酒，這下有好戲看了

□逄春階

第四章 駱兒牛廙與曹大姐夫

“俺是打白旗來的， 别開槍”

雷以鬯對我爺爺公冶祥仁說：“一定邀請季爾思，厲文禮怕洋人。你見了跟他說，‘訟，元吉，以中正也’。”

季爾思是芝鎮教堂的神父，德國大胡子。在芝鎮若幹年，芝鎮話都說得很流利了。

我爺爺讓我大爺公冶令樞搬着食盒，提着酒，敲開了教堂的靠路邊的拱門。季爾思迎進去。我爺爺跟神父說了半天，最後把雷以鬯師父讓捎的話說了。

季爾思笑了：“還是昌菽先生知我啊。”

雷以鬯師父本來也要去，可是夜裡小解把腳崴了，遺憾地跟爺爺搖頭。我爺爺、季爾思一行人出了芝鎮望阕門，打着小白旗子往前走，我大爺公冶令樞抱着食盒，雷震提着酒葫蘆。

若幹年後，我大爺和雷震一見面，端起酒盅子，還為這事兒争論。我大爺說，雷震膽兒小，沒跟着去，跟着提酒葫蘆的是牛蘭竹。雷震呢，說我大爺沒跟着去，抱食盒的是牛蘭竹。我大爺當年十四，雷震八歲。估計這麼危險的事兒，大人都不會讓他們去，子彈不長眼啊！而我的姑父牛蘭竹是一定去了的，我聽他親口說過。

剛看到鹿鳴村前的旗杆，就聽到有人喊：“幹啥的？”開始拉槍栓，這邊就喊：“俺是打白旗來的，别開槍。”我爺爺、季爾思等幾個代表氣喘籲籲走到了鹿鳴村。

厲文禮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屁股底下是一張鹿皮。這厲文禮三十多歲，惹眼的是蓄在上唇連成一片的黑胡子，穿一身灰布軍裝，上衣口袋裡插着水筆帽，他用混雜着一種近似假嗓的刺耳的聲音跟我爺爺他們打招呼。握手的時候，伸出來，跟每個人捏了一捏。輪到季爾思，緊緊一握，搖了搖，松開，說：“國際友人啊！”

季爾思說：“縣長寬宏大量，體恤黎民之苦。”

“張平青有本事啊，我們奉陪到底。”

“他服軟了。”

“我不怕。”

厲文禮思索着，眼角的魚尾紋透出一絲光，黝黑的面龐一下子又黑了不少，一雙厚底布鞋動了動。我爺爺看到有個螞蟻在他的鞋前蛄蛹，芝鎮的螞蟻頭比身子大。厲文禮把那鞋子往前一挪，一撚，說：

“這鹿鳴村的螞蟻咋這麼多！”

又有一隻大頭螞蟻爬過來，厲文禮低頭用手捏住，我爺爺端着酒正遞上來，厲文禮把那大頭螞蟻丢在了酒杯裡。

我爺爺連連“哎呀哎呀”兩聲，說：“縣長有所不知，芝鎮的螞蟻能喝酒。有好戲看了。”就見螞蟻在酒杯裡遊來遊去，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爺爺提醒厲文禮瞪大了眼看，就見那在酒杯裡轉着圈急遊的螞蟻一躍，飛落在厲文禮的鞋面上，挓挲着觸須，好像在作揖。“厲先生吉人之像啊，醉螞蟻都給您作揖了。”

“有何說道呢？”

“蟻有君臣之義，故字從義。螞蟻醉酒不醉心。”

厲文禮把醉螞蟻捧在手心，看着螞蟻的大頭果然在朝他磕呢。他哈哈大笑：“螞蟻之義！”

忽然厲文禮臉色大變，兩個指頭一撚，那醉螞蟻立時成了一撮黑泥。“這螞蟻醉了，不知道疼了。”

我爺爺打了個寒戰，但他迎着厲文禮的目光，一點沒躲閃。

盯着厲文禮的手，季爾思插了一句：“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

厲文禮驚訝地擡頭：“嗨喲，你這洋人居然懂《周易》！回去跟姓張的說，這次暫且饒你一命。”

季爾思說：“鮮血不是甘露，用它灌溉的土地不會有好收成。縣長，借一步說話。”

厲文禮把季爾思領到套間，一會兒，二人笑着出來了。

不知季爾思跟厲文禮說了啥，反正兩隻狗不咬了。

大家商量着給季爾思送個匾，我爺爺請雷師父題字。

雷以鬯腳面子還腫着，早晨用酒搓了，還是疼。他撚着白胡子想了想，說了《左傳·昭公三年》的話：“君子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齊侯省刑。’《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其是之謂乎！”

遂提筆寫了“仁言利溥”四字。雷以鬯端詳着自己寫的字自言自語：“溥通博”。

牌匾是在芝鎮袁大頭的古董店裡做的。主體浮雕，金字，匾體顔色是朱漆大紅，匾額長六尺、寬三尺。

“東望兄，多少錢哪？”

袁大頭摸摸自己的大頭：“别寒碜我。要啥錢呢！為了咱芝鎮，該收的錢，收，不該收的一分不要。”

就在頭年的年底，曹大姐夫的爹曹會長（原是芝鎮商會的副會長），接過鬼子的委任狀，當了芝鎮的維持會會長，也找到袁大頭給做個維持會公署的牌子。這袁大頭直搖頭，可曹會長的家丁幾次三番來找，袁大頭答應了，要了五十塊大洋。家丁回去跟曹會長彙報，曹會長說：“哪有做個牌子還要這麼貴的？”

家丁又找了幾家，都搖頭不做。隻好又找到袁大頭：“五十塊！”

袁大頭說：“七十塊！”

“怎麼漲得這麼快？！”

“你跟你的會長說說，這塊牌子不幹淨，得把袁大頭磨碎了，沖沖邪！”

“怎麼這樣說話呢？”

“我就這樣說話。”

拗不過袁大頭的脾氣，芝鎮人都知道。如數交了錢，說趕緊做吧。可袁大頭不慌不忙，一直到了年三十的晌午，才做出來。

曹會長在自家的大門前，等這塊牌子都站麻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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