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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益機構創始人:曾在工廠流水線用青春汗水和骨肉分離,換來工資不到三百元

我的名字叫齊麗霞,出生在河南開封蘭考的農村。很多人會叫我“木蘭”,我很喜歡“木蘭”這個稱呼。每次自我介紹,我會說:“我是木蘭麗霞,木蘭是機構簡稱,麗霞是我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木蘭,也可以叫我麗霞。”

自木蘭2010年正式成立,我就吃、住、睡在木蘭的任何一個活動中心之中,它是我生命是非常重要的十幾年。木蘭像是我的一個孩子,也像是另外一個重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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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讓我成了村裡的“秀才”

我們出生的時候,奶奶是家裡的“當家人”,特别重男輕女。我和姐姐一出生,她就對鄰居說,“唉,是倆丫頭!”。但是父母都還算疼愛我們,雖然條件很艱苦,我還是比同時代的大多數女生,多了一個讀書的機會,讓我有走向遠方的可能。

在80年代,女孩子上到國中畢業,已是家庭條件不錯,父母相對開明的了。當時中專和中師是可以配置設定工作的,所謂的“鐵飯碗”。大部分成績好的女兒,都選了中專或中師。父母也希望我和姐姐都報中專或者中師,給他們帶來些榮耀,也能有自己的出路。但我不甘心,特别想去讀高中,考大學,就偷偷地報了縣一中,然後告訴他們我報的是中專。縣一中是鄉親們眼中的最高學府,進了縣一中讀書的孩子,會被稱為“秀才”、“半個大學生”。女孩子是很少有家人支援去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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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環境裡向陽生長的向日葵,麗霞攝影

縣一中通知書下來,我又編了第二個謊言,告訴他們我的确報了中專,但是一中的校長寫了信,請他能破例錄取我。父母根本不懂,隻說我人小心大。那會兒家裡隻有我一個人讀書了,父母說我們兄妹三人,誰考到哪兒,父母就供到哪兒。他們覺得沒有太大壓力。于是我就以“半個大學生”的身份,被稱贊着送到了縣一中。

剛上高中不久,一個老師給我們上課,他的教課輔導書突然不見了,就認為是我們拿走了,在班上大發脾氣,要搜書包。我憤怒地說不行,和他對拍桌子,“你就是沒有權搜查我們,你沒有搜查令。老師說我們的權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把他氣得不行,氣吭吭地走了。

不想麻木地活着,我離開了女兒

後來我讀書工作,結婚生子,然而懷孕的時候,我還沒準備好做母親。離開女兒的時候,她隻有三歲。我雖然有千般不舍,萬般不放心。但比起對新生活的向往,我還是狠心把她留給老人。

當女性在自我和母職裡徘徊的時候,她該何去何從,真是兩難選擇。但是從我自己的經曆來講,我是傾向先選擇自我成長和發展,然後肩負起母職的。做什麼樣的母親和如何做母親,可以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學習,慢慢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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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自我成長,才能更好地承擔起母職,圖檔來源網絡

我離開她,去到遙遠的、我從未到過南方。是因為我的精神世界找不到寄托和溫暖,看不到生活中有一星一點的希望之光。我像在霧茫茫的曠野中行走,沒有同行的人,看不到方向,感覺不到自己的價值。甚至,我要努力忘記自己是個有思想的人,才能度過鄉村女人每天的日常,讓我可以麻木地活着。

這期間也承擔了非常多的社會壓力。有朋友直接說我“隻管生不管養”,親戚也有勸我回家照顧孩子的:“你還不回來照顧女兒,你看她的小手小臉都生凍瘡了!"。我回應:“生凍瘡是天氣太冷了。奶奶照顧得那麼好,還生凍瘡,我回去照樣也會凍傷。”雖然理直,卻感覺氣并不壯。但我覺得沒有我的新生,就沒有她未來好的發展。

《我是範雨素》裡寫道“抛棄兒女的母親都是抱着滴血的心在活”,這句話刺痛了我。我的心早已不再滴血,但也從未愈合。那種刻骨銘心的痛,依然存在,任何微風一樣的刺激,都會掀起滔天巨浪般的痛,而且一浪接一浪,綿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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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話劇《生育紀事》劇照, 李昊攝影

辭工理由:工廠不适合我

南下的時候是10月份,還不算太冷。我們一路看着變換的景色,開始覺得熱,随行的人一件一件往下脫衣服,憧憬着未來生活的美好。

我之前讀過一個名叫“安子”的工廠女工寫的書,叫“青春驿站”,内容都是工廠女工的各種生活經曆。我特别想效仿她,書寫自己和身邊工友的故事。就想從最底端的流水線做起,填了國小畢業,順利成了一名普通流水線勞工。

頭兩三個月,我和工廠的其他勞工是有些不一樣的。當時精力不錯。早上,别人還在睡,我就悄悄地起來,在工廠區可以自由活動的地方,跑跑跳跳,背唐詩宋詞。晚上,我在小本子上記錄我觀察到的工廠中的房間狀況和事情。混熟了的工友會和我開玩笑,“你不嫌累啊,你是不是個卧底作家?”。

這樣的狀态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趕上了加班,每天都加班。從8個小時,到11、12個小時,周末也沒有了。最長的一次,一個月隻有發工資的那天放了半天假。我們都像放風一樣,像鳥一樣飛到小鎮上,在街道上走,看看熱鬧。更多的人去奔郵局,把錢寄回老家。

公益機構創始人:曾在工廠流水線用青春汗水和骨肉分離,換來工資不到三百元

城中村裡跳舞的人們,麗霞攝影

最艱難的其實是剛進廠,從家裡帶來的錢300多元錢,我們一分一分都要計算着花,很快就用完了。南方的冬天,陰冷潮濕逼人。我們以為南方暖和,帶的衣服都不夠厚,到了大概12月份的時候,已經不能禦寒,稍微有點刮風下雨,就凍得瑟瑟發抖。

在這個工廠過得太痛苦,錢也沒有掙到多少(第一個月工資300塊不到),人累得失去了夢想和動力,苦悶得很。我想離開,回家又不甘心。最後有個朋友說深圳情況更好些,我們想着去深圳看看。當時底層員工離開工廠,隻有“自離”,就是自己主動離開工廠,拿不到最後幾個月的工資。

那麼辛苦的血汗錢,憑什麼不能拿到手?我每天追着班長要辭工書。我告訴他:“你隻要給了辭工書,剩下是我的事情。”最後被我纏得沒有辦法了,給了我辭工書。我寫的辭工理由是“這個工廠不适合我,我要離開。”我真的受夠了,堅決要離開,像離開監獄一樣,再也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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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老人,麗霞攝影

我們很像“花木蘭”,應該被看見

在南方折騰了幾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做了一個公益機構的志願者,然後像是黑暗中看到了曙光,認為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和方向,也開始關注基層打工群體。後來的後來,我帶着女兒到了北京,開了“木蘭”,改變了我和她人生方向。

我們當時4個女性一起創辦木蘭花開,我們都身為流動女性,都關注女性,特别是基層女性的弱勢、面對的挑戰與不公。最後機構定名為“木蘭花開”,是因為我們認為“花木蘭”和流動女性有很多的相似處。都是女性,都是遠離家鄉,都是為了支援家庭,都為國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不同的地方是:我們很多姐妹是被迫做這樣的選擇,不像花木蘭那樣積極主動;花木蘭有強大的自我,我們的姐妹很多人沒有“自我”,連自己都看不見;還有,花木蘭的貢獻被傳頌,流動姐妹的勞動卻常常不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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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根在城邊村的木蘭花開

在工廠流水線做工的時候,我感覺生命是那麼的黑暗,找不到生存的意義。長長的流水線上,充滿着流動女工的血淚和絕望。我和女兒都有留守和流動的經曆,我們将各自的傷痛埋在心底,幾乎從來不正面談起。

我自己的個人經曆和衆多的流動姐妹是非常相似的。我生長在重男輕女的家庭中,離鄉别井,到處打工。但我又有幸多讀了幾年書,沒有過早地嫁人生子,有機會離開農村。我當過老師,做過小生意,南下尋夢的幾年,青春在工廠的流水線上疾飛。我有幸走到更廣闊更精彩的世界中去,讓我的人生變得厚重。

因為我和姐妹們相似的人生經曆,“木蘭花開”從誕生之初,它的定位和價值觀就有其内生的基因。比如:以人為本,互相尊重,互相支援;争取外部平等,推動性别平等,踐行内部平等民主;看見每個人,以優勢視角發揮每個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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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姐妹們在唱歌,在這裡每個人都被看到、被聽見

木蘭花,開出野草

機構剛成立半年,就面臨着機構的生存挑戰,沒有任何資助了。是各奔前程,還是繼續堅持?最後幾位夥伴做出了留下來,一起面對挑戰的決定。春芬說:“隻要有饅頭吃,我們就要做下去!”,然後開始了長達一年的吃“饅頭大餐”,睡“貴賓桌”、“貴賓地”的日子。

我們在幾乎沒有任何支援的情況下,繼續做我們認定的事情。我們就像一棵野生土長的小草,在貧瘠的土壤中發芽,有點水就能活,給點陽光就燦爛。憑着對我們所做事情的認同,我們堅持過了最困難的時候,甚至慢慢越來越有起色。

2015年的時候,機構到了瓶頸期。有内部問題,大家投入太多,沒有上下班概念,經常沒有時間休息。好像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但是也看不到工作的成效,找不到前行的方面。外部也充斥着各種對公益的論述,和我們的想法不太一樣。最刺激我們的就是所謂“老小樹”,成立了好幾年還長不成大樹。我感覺“木蘭”甚至還不能說長成了樹,我們還是一棵在艱難生長的小草。随時一個危機,就可以讓這個小草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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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去何從,困擾着木蘭與麗霞。麗霞攝影

我個人也陷在泥沼裡,困在婚姻中找不到自我。喪偶式育兒的苦悶,讓我苦苦掙紮着尋找愛和出路。掙紮中,我深深的陷入了自我否定,覺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沒有任何價值。我人生至暗時刻,像是時間永遠處于黎明前的黑暗。

我們決定,一起面對不确定

好在有衆多朋友以各種方式陪伴着我,有長長的電話,有相擁而泣的共情,有持續不斷的支援,最終艱難地結束了近20年的婚姻。自由需要争取,也是需要适應的。我慢慢地才得以從泥濘中拔出腿來,一步一步向前邁。我發現,一個人的日子真的像飛翔一樣,充滿了快樂、自主、自由!

機構層面也得到了社群夥伴的支援,打了枚強心劑。我們同僚慢慢認可木蘭的“小而美”,我不再對“老小樹”感到有壓力,甚至想通了,認為我們本身就是一棵倔強野草,自有草生存的價值。我們成不了樹,也成不了參天大樹,就讓我們好好做一棵“春風吹又生”的野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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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由木蘭開啟的三個邀約”遊戲劇場現場,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木蘭。麗霞攝影

我們就這樣彼此扶持着,從不知道能存活多久,走過了10年。回顧來時路,有感慨,有淚滴,更多的是挑戰。我們熬過了疫情,進入了後疫情時期。不知道是不是人和機構都到了一個成年期,不懼怕變化和未知。我們不再怕機構“死亡”,選擇向死而生,就能從容地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做公益的十幾年裡,有挫折,有困頓,我們12年中,經曆了搬了6次家,每次搬家都是我們和姐妹們、志願者們親力親為,整理、打包、肩扛手擡,幾乎可以成立搬家公司了。

今年是我也是木蘭的本命年,木蘭12歲,我48歲。回望這有晴有雨的48載,感謝生命,也感謝相遇的每一個人。我們不追求高大上,就認真平凡地做我們能做的事情,和我們社群姐妹一路同行,面對未來的坎坷路途,我們決定一起面對更多的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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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齊麗霞

編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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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木蘭社群活動中心成立于2010年1月15日,是一個以關注和服務來京務工的打工女性為宗旨的非盈利社會服務公益機構。

木蘭社群活動中心在打工者聚居的社群建立活動中心,以活動中心為平台,引進外部社會資源,為打工女性及其子女提供文化教育和精神方面的服務,通過擴大打工女性的社會交往面,增加彼此的聯系和互動,進而拓展打工女性的文化生活空間,提高其獨立自主和性别平等意識,進而更好地适應和融入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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