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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王淑珍:梧桐花開

梧桐花開

文/王淑珍

少年時的我是不怎麼喜歡她的,甚至有些讨厭她的嚴肅古闆。長大後再去看望她,心卻被扯得生疼。因為,她是英雄的母親,卻又是一位孤獨的母親。

一一題記

散文| 王淑珍:梧桐花開

(網絡圖檔)

因為從小随父母在外地工作,我與老家的親戚族人是不熟悉的。父母調動工作回到家鄉後,每逢周末回家,奶奶便會帶我去拜訪同族的長輩們。

也就是在那段時光裡,我認識了情婦奶。

情婦奶姓柳,是我同族的遠房奶奶。

不知從何時起,我奶奶,四奶奶,一有閑暇的時間,都會到情婦奶家聚聚,唠嗑,喝茶,玩我以前沒見過的骨牌兒。

那年我奶奶帶上了我。其實我是不樂意去的,因為早從堂姐那兒聽說情婦奶說話做事嚴肅古闆,是不太容易與人相處的。我母親勸我,說情婦奶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識文斷字,寫的一手漂亮小楷。是當年十裡紅妝,八擡大轎擡過門的媳婦兒……,懷着好奇,我跟奶奶去了情婦奶家。

但是等到三位奶奶品着茶,慢聲細語地聊天開始,我便有些後悔了。眼前的情婦奶與我母親說的那個人有着天壤之别,灰色的斜襟大褂配黑色的褲子,黑黝黝的臉上折皺縱橫。倒是灰白頭發梳的一絲不亂,用銀簪子盤了髻,與我奶奶和四奶奶的短發相比,顯得氣質端莊優雅了些。

我無聊地去了情婦奶的小院。和屋裡一樣,小院也被情婦奶收拾的絲毫不亂。農村的院子,大多房前屋後種幾棵榆樹,春天采摘榆錢兒,成材後可以換些錢補貼家用。也有的像我奶奶在小院裡種幾棵果樹,用以滿足小孩子的口福。然而,情婦奶的院子裡卻隻種了十幾棵粗壯高大的梧桐樹,密密匝匝的葉子把天空遮擋得密不透光,微風吹過,樹葉發出很大的聲響,聽在耳邊,頭發根都悸怵不已。

“你五叔喜歡梧桐樹。”回家的路上,我奶奶悠悠地歎氣說。

五叔是情婦奶五個子女中唯一的兒子。上面四個姐姐,是以嬌貴了些,取小名兒“五妮”。情婦奶三十多歲守寡,五六十年代,一個女人拉扯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其中的艱難困苦是我無法想象的。我奶奶說,即便是常常餓暈在田間地頭,情婦奶大家閨秀的矜持作派,還是有的。“這老太太,犟牛一個。”我奶奶說着,心疼溢于言表。

後來,四個閨女都選擇了遠走遠嫁。那個貧窮而樸素的小院隻有情婦奶和即将成年的五叔居住。

我父親與五叔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兒。我父親參軍後,五叔吵鬧了許久,情婦奶最終拗不過五叔,第二年五叔如願以償,也去了部隊。

以後的日子,每隔一段時間,五叔的信會準時寄回來。情婦奶會仔細地、逐字逐句地讀,仿佛每個字都是五叔的笑臉。原以為日子就這樣幸福且牽挂着,直到79年的對越反擊戰,五叔去了老山前線,母子間的信件來往中斷。

再後來,我五叔犧牲。

情婦奶一夜間白了頭。喪子之痛,錐心刺骨,外人終是無法切膚體會。我奶奶說,半年後情婦奶走出家門,人瘦得不成樣子。即便如此,情婦奶在人前從未流過眼淚。“要強的人,她是把淚都咽到肚裡了啊。"毎次說起情婦奶,我奶奶總會歎息說。

十多年後,我父親轉業到地方工作。每次見到我父親,情婦奶的眼睛裡像有淚光閃爍。許是,又想起五叔了吧。

剛回到家鄉之初,多年未見未聯系的同學,戰友,隔三差五地找我父親約酒。我父親性格耿直,不善于拒絕,逢有酒場,總會酒醺微醉而回。我母親常勸父親,酒大傷身,且醉酒影響也不好。勸說次數多了,我父親的不悅便挂在了臉上。

我父親的固執,最終被情婦奶給擰了過來。情婦奶的家在村西口,村裡的人進出村都要從她門口經過。那天周末,我父親酒後騎自行車回家,情婦奶正在門口與幾個鄰居說話。因為喝了酒,且走s路線,我父親許是覺得汗顔羞愧,便沒有像往常一樣打招呼,徑直騎了過去。情婦奶瞅着我父親的背影,說:“瞧,我大侄子回來了。”跟在後面的我不禁詫異,我父親排行三,情婦奶一直“三兒,三兒”的叫着,怎麼成‘‘大侄子”了?我母親在旁小聲解釋,“大",還有另一層意思,驕傲自大,自我膨脹。

往後的幾個月,我父親上下班出村都會繞道走一條泥濘狹窄的小路。我母親說,被你情婦奶下了面子,心裡擰巴着呢。不過,往後的每個周末,我父親的酒場減少了許多,實在推辭不掉的,父親也有了節制,不再醉酒。

那年的冬天,大雪下了兩天兩夜。鋪天蓋地的,目之所及都被皚皚白雪覆寫着。周日,天空仍是灰蒙蒙的,還在飄着雪花,我背着書包踩着厚厚的積雪傳回學校。路上看不到行人,我幾乎是一步一挪地緩慢前行。剛到村口,我竟累的有些喘息了。歎着氣,我有些後悔出門前拒絕了父親送我去學校的建議,慢慢地向前挪着步子。

擡眼之間,我驚訝地發現情婦奶坐在她家門口的木樁上,身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一動不動。“情婦奶!"我驚叫出聲。情婦奶緩緩地看了我一眼,向我身後望去。似乎是因為沒有看到我父親,情婦奶的目光黯淡了些,嗫嗫了嘴沒有說話,緩緩地站起身,輕拍身上的雪。“我爸出差了,還得十幾天回來呢。”我不忍看她落寞的神情,告訴她實情。情婦奶的手停頓一下,緩緩向院子裡走。我扶着她幹癟的,冰涼冰涼的手,“你五叔如果還在,孩子也該像你一樣上國中了。”情婦奶的話輕輕的,,卻重重地敲在我的胸口,說不出的痛。

我特意向父母提及此事。我父母聽了許久沒有說話。父親臉色沉重,母親歎了口氣望向我父親,“大娘這是想老五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弟弟被母親從被窩裡揪出來:“快起來,咱們去你情婦奶家包餃子。”我奶奶在一旁慈祥地笑着,爺爺大手一揮,豪爽地大聲說:“今天你們四口代表俺倆,去陪俺嫂子過小年!"

再次踏入情婦奶的小院,仿佛久違了許久。情婦奶笑着和我們打招呼。我的父親竟然啞了殼,嘴巴不再利索,嗫嚅着不吱聲。手背在身後不安地扯着衣邊兒,那模樣像極了我和弟弟做錯事兒時挨他訓斥的樣子。我忍不住“噗”地笑出聲,被我母親趕出屋。其實我明白,我那能說會道,口齒伶俐,部隊教導員出身的父親一定在為前些日子的驕傲忘形而懊悔不已。而面對失去兒子的情婦奶,我父親心裡更多的是一份疼惜和牽挂吧!

小院裡梧桐樹似乎更粗更壯了些,落光葉子的枝桠或筆直,或擁擠地伸向天空,像一隻隻手在努力地迎接每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沒有了樹葉的遮擋與沉悶的空氣,我竟有點兒喜歡這個甯靜緻遠的小院了。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一晃而過。不知從何時開始,情婦奶的小院成了我心中絲絲牽挂的地方。

那年夏天的周末,我粘着我奶奶去了情婦奶的小院。

情婦奶像往常一樣,燒水沏茶,與我奶奶,四奶奶,輕聲細語地聊着家常。随着清脆的骨牌聲響起,我踱出屋,打量着情婦奶的小院。

初夏的季節,院子的一隅,籬笆圍起的小菜園裡生機盎然,各種菜兒順着樹枝縫隙灑下的斑駁陽光努力生長着。院子裡多了幾隻小雛雞,叽叽喳喳覓着食兒。小院的空氣中充滿梧桐花的清香,吸引我仰望上空那一片淡紫色花的海洋。深深地嗅着花的香味兒,恍然如入“不記花多與花少,怳然如步紫雲回”之境。

“丫頭的樣子像極了你五叔。”身後傳來了情婦奶的輕歎。我回首,蓦地發現,幾年的時間,情婦奶的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更深更多了些,但精氣神兒比以前要好了許多。

望着微微閉目,神态安詳,深嗅花香的情婦奶,我突然明白了這十幾棵梧桐樹的意義:數十載春去秋來,葉落花開,多少的念想寄托其中。因為五叔喜歡梧桐樹,是以花開想你,葉落想你,風吹樹枝想你,雪兒挂滿枝頭更想你……那些無可傾訴的思念啊,深深地寄托在曾經的片刻回憶中。

“丫頭今年該聯考了吧?”情婦奶問。我點頭,“學習累了,就來奶奶這兒放松放松,你爸媽忙,奶奶給你包餃子。”我忙不疊地點頭。“以後離家遠了,常回家看看,免得你爸媽挂念。”情婦奶囑咐着,仿佛下一刻我就要遠行。

歲月匆匆,世事奔忙。我終是沒能像答應情婦奶的那樣守護在父母跟前。随着時光流轉,我如放飛的風筝一般,畢業,參加工作,成家,孩子,生活……各種牽絆,讓我回家看望父母的時間越來越少。夜深人靜之時,對遠在故鄉的父母的牽挂與愧疚也越來越濃。不覺間,情婦奶深深凝望那一樹樹梧桐花的情景又再次湧上心頭。

五月将至,家鄉的梧桐花又是開滿枝頭了吧!

散文| 王淑珍:梧桐花開

【作者簡介】王淑珍,居于聊城的陽谷人。好讀書,愛慢生活,敬畏文字。喜愛寫作散文,略表心情的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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