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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的事|作者:叩心弦

槍的事|作者:叩心弦

地窯入口的坡道上,我的小汽車本是直直地向前的,坡道的傾斜催着它,它跑得飛快,忽然就左輪騰空,向着右側傾了出去,然後撞上了一旁的土壁,翻了。車頂着地,舉在空中的輪子還努力地轉了幾圈,終于無奈地停了。

我看到了那個阻礙我小車的土塊,緊跑幾步,擡腳照着它憤憤地踩了下去,它沒碎,且無恥地從我腳下擠出,幸災樂禍,一跳一跳快意地敲打着地面向着坡道末端滾去。

我沒放過它,小時候的我也和現在一樣的執拗,怒哼一聲,毫不遲疑地追了上去。恰在這時将手背在身後的祖父緩緩地走出窯門,他的嘴角有一絲笑:關切、慈愛,自然是給我的。我卻顧不上去享受那份關愛,隻是含糊地喊了聲“爺”,腳步沒停,眼睛還死死地盯着剛剛給了我氣受的家夥。

在繞過祖父身旁時,他伸手輕拽了我一下,我擰頭就看到了他手裡那把木槍。雖然在大手握持之下,隻露出了短短的一截,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它。刹住步子,輕喊一聲,擰身擡手去拿,至于已經安靜地躺在那兒的土塊我已無暇顧及,它瞬間就變得微不足道了,小時候的我其實也并不執拗,很容易被打動,而放棄最初的想法與追求。

那是一把粗糙的手工作品。我的祖父不是木匠,更不是雕刻家,也沒有可以用來精雕細琢的稱手工具,不精緻在所難免,當然也無可厚非,但它的問世卻飽含着祖父對隔代人濃濃的疼愛之情。而我本來就渴望有一把槍的,因為過年時已有了綠軍裝,軍裝之外還有一根父親退下來卻依然結實的牛皮腰帶,它松松垮垮地束在我的腰上,它的松松垮垮正需要一把槍來使之充實。

槍管還算直,但不很圓;有準星,也隻是一個微小粗糙的凸起,不能與真槍同日而語。我将其舉在眼前,佯裝射擊,槍管上的準星就在我的瞄準線上,我想如果能發射的話定然也可以百發百中。不過沒有撞針,沒有控制撞針的扳機,扳機與防止意外觸發的護圈混為一體,隻是用刀刻出了一個淺淺的輪廓,我的手指便搭在扳機的輪廓線上。當然它還沒有子彈,它也不需要子彈。

輕飄飄的,沒有分量,是一小塊桐木闆二次生命的呈現。曾經讓院門黑得耀眼的油漆沒剩下點滴,無法讓它像真槍那樣煥發出金屬的質感;家中也沒添置新的家具,即使想退而求其次,不去糾結它的色彩,随便裝飾一下也不行。它保持着木質本色,一直到有一日忽然想起卻已不知被自己丢在了哪裡!

我記得初得它時的驚喜,至于其後與之有關的故事卻幾乎全都忘記了。最終,它或許被我藏進了祖母的闆櫃,那把槍曾被我視為寶貝,自然要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而祖母的闆櫃是房間裡唯一上鎖的,它再合适不過,但随着她老人家的去世,裡面沒了好吃的,我也便從此忽略了它的存在;又或許被我藏在了擁有七八孔窯洞的地窯之中,那是我和堂弟經常從中翻出“寶貝”的地方,也是将我們視為寶貝的東西收藏于彼的地方,地面之上的院子寬敞明亮,那兒已經很少有人進入,常常靜寂無聲,很是安全!

或許其後的日子可讓我驚喜的東西太多,它們輕而易舉地就替代了我曾在那個有着地窯的院子中收獲的所有快樂。那把槍被我随手丢在了窗台,窗台不大,廢棄不用的東西卻不少,它們日日被我們看着,看過無數眼之後,又将自己的目光轉往别處,且轉身即忘;又或許丢在了東牆根一堆爛木頭上,其中還包括那輛早已廢棄不用的獨輪手推車,它們最終都被劈成了柴禾,被祖母扔進了竈塘,而那把槍不幸也混在其中,化為了灰燼;不過也可能被我丢在了某次玩耍的地方,那兒很偏僻,很少有人走動,當時或許還記得,卻因為某種原因最終忘得幹幹淨淨,那裡居住着一些螞蟻、蛐蛐,當然還有其它一些生命,它們對槍都不感興趣,任其靜靜地躺着,或者想喊一聲忽然轉回頭的我,但天生不會說話,或者說了我又聽不懂,那把槍便永遠地躺在了那兒,慢慢地腐朽,化塵,随着一陣風飛得無影無蹤。

當然還有許多種可能。短短幾十年時間,我已經丢失了數不清的東西,其中有好多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再想起。日日所見的新生的事物,也可能轉身即忘,但總有一些會留存在心海,淹沒了以往或者替代了曾經。我之是以忘記了那把槍的丢失,也可能真是因為後來者的光輝遮蓋了它,至少這是原因之一。

我确實最終擁有了和真槍的外形、顔色更接近的鐵皮玩具槍,它不但做得惟妙惟肖,而且手指一扣扳機,便可發出使小夥伴們為之歡呼的塑膠子彈,它足以使我放棄對那把木槍的熱愛。

其實在有那輛小汽車之前,我就已經在父親耳邊嘟嘟囔囔求過很多次了。父親不善言辭,在對我描述擺在省城百貨門市櫃台中的玩具槍時卻表現出了驚人的語言組織能力。他可能為此去過很多次,将它們觀察過很多次,在心中又将語言組織了很多次。那是偉大的父愛所生的動力,它往往可以産生奇迹。

然後,他說:下次一定帶回來。可“下次”太多,我曾經在渴望與失望的煎熬中度過了許多日子。小孩子自然體會不到做父母的難處,他們拿着屈指可數的微薄工資要去安排數不清的事兒,往往捉襟見肘,難以應付。

說“下次”時是夕陽西下的傍晚還是旭日東升的清晨?“下次”說了不止一次,它自然可能是一天中的任何時候,但它一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我與父親坐在地窯崖背旁的一個土坎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不遠處碧綠的莊稼、公路邊同樣碧綠的白楊;當然也可能是在院中,若在院中也必定是一個視野相對開闊的所在,仰頭便可以看到天的湛藍、雲的飄逸。總之,它也是一個很容易使人産生無限遐想的地方,心情自然也是最佳,它讓我的激動久久不能平息,且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波瀾。我仿佛看到了槍的樣子,很清晰,就在我的眼前,觸手可及。父親的“權宜之策”沒能緩解,更沒能消除我的渴望,卻使我愈發地想得到它。

得到它的時候是一個夜幕低垂的傍晚——它必定是夜幕低垂的傍晚,甚至還要更晚。從省城到我們家有一百多裡的路程,騎自行車需要四五個小時,步行則更久。一個月幾十塊錢的工資,父親是舍不得用它來乘車的。

大門推開的時候,守衛那所院落的土狗黑子或者大黃隻是一聲輕吟,聲音小得幾乎都聽不到。若是黑子或許還伴着一陣和緩的鐵鍊聲響,但也不會太大,決不會是那種因狂吠奔突而生的吓人的喧嘩與威吓;大黃沒拴鐵鍊,它從沒被束縛過的,是我們家唯一一隻可以自由行走的狗,它的意外死亡斷絕了其後所有狗對自由的渴望,當然也包括黑子。

那時的我聽覺比現在還要靈敏,父母親從城裡回來的時候更是如此,那天自然也是。大門的吱扭聲響起,土狗的輕吟聲過,我必然已經繞過刀把形院子的拐角,我的眼前就是隐在柴房圍牆後的門洞。父親已經從中走了出來,夜幕降臨,或許已看不清來人的面孔。但是隻看身影,隻看親昵地徘徊于左右的土狗,我就知道是誰,我也正盼着他是誰!

父親推着單車或者又沒有,我已經記不清那時他到底有沒買那輛後來為他往返省城立下汗馬功勞的紅旗牌28自行車。我去接他的包。或許看到我時他已忘記了疲憊,也不一定喊我的名字,我說過父親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包括他深沉的父愛。在我的手伸向他時,他就已經打開了包,把那把鐵皮壓制的玩具槍呈現在了我的面前。因為夜色,看得自然不太清楚,但在昏暗的天光下依然可見其閃着亮亮的光,粲然奪目,我想那就是真槍的樣子。

我奔跑的腳步聲在院中回蕩,喊了祖父、祖母以及剛從縣城下班回來不久的母親,分享我的快樂。我的快樂肯定是壓制不住的,要将其快意地宣洩。

那晚的油燈比往日要亮許多,沒風,燈火無法跳動,淡淡的煙直直地向上,光線也向上,但僅僅屋頂是容納不了它的,橘紅的光無聲地與之碰撞之後,綻出仿若白日般的光明,撲滅了屋子角角落落的黑暗。它自然也落在我手中的槍上,落在我激動的臉上,落在我的親人們慈愛的臉上,它是飽含溫情的,也是很容易被感動的。

那槍果然威風,淡綠色的塑膠彈一一上膛,拉動槍栓,扣動扳機,随着“啪”一聲,飛向某個目标。鼠兒自然早已隐匿洞中,它們是見不得光的,但肯定躲在洞口傾聽着房間裡的動靜,那夜那把槍的出現,子彈的發出必然也吓到了它們。

我翻出過年時的綠軍裝,系上父親給的腰帶,模仿着小人書中的解放軍擺出種種不同的造型,将槍平平地托起,将眼睛眯縫着一一瞄準屋内的每一個物件,又将其數次收回插在腰間,又數次神氣地拔出,舉在身前……我愛極了它,我想倍加珍惜,我要倍加珍惜,像我愛曾經那把木槍一樣,将它永久地珍惜下去。但我丢失了那把木槍,最終有一日也失去了它。

我記不清那是那年夏天的哪個中午。教室門前的白楊上,蟬将自認完美的聲音恣意地潑灑,它們整個夏天都是那樣沒羞沒臊,不知疲倦。距白楊不遠的學校後門年久失修,對開的木質門扇立得很不端正,總留着一道縫隙,這縫隙雖然不大,但足以通過年幼時的我們。

他們的腳步聲很輕,穿過課桌間狹窄的通道,蹑足出了教室,然後向着虛掩的後門拔足狂奔。沒驚醒我,也沒驚醒其他人,那幾條長凳、幾張課桌啥時候走失了躺于其上午睡的主人?沒人知道;那高大的木門,門縫中啥時候閃出了幾條小小的身影?也沒人知道。

知道時午休已經結束,從課桌上、長凳上睜着惺忪的睡眼坐起的我們又迎來了一個嶄新的下午。起初沒覺出它的不同,夏日的中午幾乎都是那個樣子。那幾個同去的孩子回來的也不是太晚,上課鈴響之前他們就已經規規矩矩地坐在了各自的座位上,隻不過有些慌亂罷了。他們的慌亂自然逃不過老師銳利的的眼睛——當然最主要的是他沒回來,從此他再沒回來,他也無法再回來!

那個中午的呼救聲響起時我們都還在各自甜美的夢裡,水中揮動的手臂、一沉一浮的身影我們看不到。一同偷着去玩水的同伴站在岸邊,揮舞着手臂,聲嘶力竭,卻無能為力,他們還沒學會在水中救人,甚至還沒學會怎樣更好的玩水,他們隻是因自己一時的沖動,和對僅僅接觸了短短幾年時間的大自然的無知,日日不可或缺的水,溫柔的表象讓人忽略了它可怕的一面,輕松、殘酷地就奪走了他幼小的生命。

他的座位從此空了下來,他永遠停在了那個年齡,停在了那個班。

時至今日,偶爾閉目沉思時我還能看到他的樣子,就在那間教室門前,還是那個中午,多年前喧嚣的蟬鳴早已銷聲匿迹,午休的孩子淡淡的鼾聲也聽不到,世界安靜得像一幅畫兒。他站在教室門前向我揮手,一身綠軍裝,和我當年的一模一樣(那個年代的男孩大多都有)。軍裝外沒系腰帶,他另一隻手垂着,輕搭在衣袋上,衣袋鼓鼓囊囊。我知道那裡面裝的是啥,他也和我一樣愛極了它……

那是在他出事的前幾日剛剛從我這兒借走,父親從省城帶回的那把玩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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