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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讀周刊|讀書——寫作者與時間的互生共長

寫作者和時間的關系,最具同構性的互生共長。不論青綠爽脆,還是刻痕與老繭,都飽浸着歲月的汁液。一直都是這樣,是時間在凝望我,澆灌我,帶領我。五十虛歲時寫到《金色河流》,也是歲歲年年之下的物産與饋贈吧。時間的舞步帶我走到了這一片開闊地帶,親切又陌生,絲絲縷縷的光影中都是日華與月輝的投射。

生活中交往最密切的,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文化從業者,親切的面孔裡,做記者的,做翻譯的,搞研究的,開書店的,昆曲表演的,雕版傳承的,大家所孜孜追求和創造的,都是“從前慢”或“非物質”的無形之物,振奮一點說,是有所謂紙壽千年、不滅不朽的自我催眠,似乎連通着人類精神層面上的接力與升華。這些守望藝術高地、持志如心痛的表達與伸張,也一直都是重要的文學書寫現場,畢竟,務虛之求、無用之用,是我們最賦深情最有寄托的境界。但有時也感到,這種“上層建築”的情懷視角,偏向精神次元的審美價值觀,似乎是一隻單筒望遠鏡……社會生活如此廣泛,在精神與非物質的伸張之外,還有着我們不太側重、較少呈現的“物質”業态及其創造者們。

比如我所生活的江浙一帶,大大小小的民營工廠,幾十年的深耕細作,撒豆如兵,各行各業的小老闆們,真可以說是一個相當大基數的存在。我二十多年前在郵局做企宣時,工作之一就是要摘錄剪藏報章上與郵政行業相關的各類資料,既然報紙總被剪得碎碎拉拉,那最好物盡其用,是以我也會留下個人感興趣的部分。當時晚報上經常半個版半個版的,以小道消息的口氣抖落這些發财緻富者的各種江湖恩仇與起伏沉浮,直看得我是搖頭晃腦,不亦樂乎,滿耳朵的銅闆響。包括當時的飯局上,人們也會津津樂道地談論金錢及其所帶來的各種“壞事”與“報應”。這或者本來就是一種傳統。比如最富民間趣味的元代話本與相關戲曲舞台,包括後來由文人整理和延展的三言二拍等,一多半的故事,必然都有個土财主與老員外,有富貴因果的曲折呼應、此消彼長。無論話本傳奇、劇場表演、新聞剪報、席上談資,這裡面,總有着有重文輕商的頑固傳統,有金錢萬惡的先天性批判傾向,以及潔癖般的輿論定位與道德推理,無商不奸為富不仁,冷酷無情的市場規則,金錢對人性的異化與綁架,導緻世風的淪喪啦等等,一切的不滿與憤怒都可以推到金錢、商業與财富頭上去。

多年前認識江南宜興一個做通信配件的小老闆,他對待我們這樣的寫字人挺客氣,客氣裡,也有着自我保護的疏離感,準以為我們瞧不上他,或者也會想,反正是彼此不通,文人跟商人,從來都是兩條道上的。這些且不管,畢竟相識已久,有天碰巧多聊了幾句。他講到他兒子在海外讀書,方向是博物館還考古的我記不清了,總之對他這一攤子毫無興趣,同輩親友家的子侄們,也各有選擇,即便有生意頭腦,也更願意去賺取風口的快錢熱錢,對他胝手胼足打拼出來的商業模式與路徑完全缺乏認同。這位老闆年事已高,臉上都長老人斑了,他疲倦又憤然地歎息着,回憶着他半輩子走南闖北、苦心經營的發家與創業史,哪能想到,而今居然無人珍惜也無人接手了。他知道,他這樣的痛苦踏空,說出來是不太容易被了解的,甚至連傷感也不合時宜、不大得體,在外人看來,不就是家産和生意嘛,我們總會把這一切隻是視作為通往生活的物化“途徑”。但對他而言,則生活的道路本身,是生命與全部價值所在——這讓我想起那些剪報,裡面那些藏頭露尾、浮浮沉沉、有離有散的傳說,那些長期被想當然爾、被粗放忽略、被臉譜化工具化的人物與圖景,一直都在另一隻鏡筒裡煙塵滾滾地上演,無數個宜興老闆,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倒映、驗證或颠覆着剪報上的故事。

他們這一代人正成為時間裡的背影,創造者們離去了,但留下了巨大的物質與财富,萬流歸一,彙入大江大海,澤被着子子孫孫,無窮匮也。作為一個間接的,其實也是直接的受惠者,作為此時此在、目力可達的同代人,我覺得應當寫點什麼,伸張些什麼,為所有這樣的創造者及其所創造的。

當然這些想法都還是微茫的極為初步的,還有各個管道、陸陸續續的各種閱讀與資料準備,也包括時間推移與外部世界的變化,我的某些想法從模糊到清晰,對于主人公這一生的截取面,我決定選擇他的最後兩年,因為穆有衡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創造、從何而來,更要緊的是,他和他的創造将去往何處,将如何在世上存留和影響……此一階段,為着準備碩士論文開題,重溫了海登·懷特關于“主觀化”“修辭想象”“被選擇”等方面的諸多觀念,這些理論是讨論曆史寫作的,但如果運用到小說裡去,似可創造出拟真材料與僞裝文本的某種獨特魅力。于是想着,是不是可以給文本添加一個執筆者視角,用小說裡的非虛構寫作計劃來解構主人公在歲月洪流中的傳記式素材。這個執筆人的視角與立場,顯然會随着時間推移、随着人物關系親疏遠近、随着文化消費情景變化而不斷發生自我轉向與覆寫,從小說開頭,一直到最後一行,這個叙事套嵌都可以如影随形一直在場。

在确定謝老師的執筆人站位之後,對穆有衡及其兒女們,我舍棄了常見的全知全能叙事,而把小話筒分别安放在他們的領口,随着機位移動,采取限制性第三人稱視角。技術從來都不是技術,就像形式從來都不是形式。我希望這樣可以更加細膩地貼近他們,像貼近河水的紋路——你、我、他、宜興小老闆、穆有衡等,都是一樣的創造者,物質的,非物質的,或是涓涓細流不絕,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遞相連,那是所有創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間此在的流傳法則。

悅讀周刊|讀書——寫作者與時間的互生共長

《金色河流》,魯敏/著,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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