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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地·小小說|蕭邦的隐形王國

文/龐文輝

暴 雨

一張竹制的躺椅擺在屋外的走廊,上方是屋子延伸出去的水泥隔闆。此刻,雨水正沿着水泥闆的邊緣嘩嘩嘩落下,狠狠地在院子裡的泥地上砸出水花。

年少的蕭邦在椅上仰面躺着,雙手扣住枕在腦後,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某個固定位置的雨水,那雨水一滴接着一滴,連綿不斷,在與視線的僵持中,漸漸連成一條條貫穿天幕的水線,充盈着整個世界。

鄉下的夏天,是烈陽和雨季輪番登場的舞台,基本上隔天就會下一場暴雨。它們總會出其不意地來,來得着急、莽撞,又無比強悍。在雨季,那漫天落下的大雨,不止一次震撼着蕭邦的世界——雷暴雨中黑壓壓的天空,無邊的雨水顆顆大如黃豆,從天空中憤怒地瓢潑而下。

它們仿佛動物世界裡密密麻麻的角馬大軍,摩肩接踵地穿過非洲腹地幹裂草原,身上裹着一種居于生命之上、蓬勃不屈的力量。

蕭邦閉目陶醉着,沉浸在涼爽的空氣中,直至雨聲微弱、消失。

殘留的雨滴在屋檐下凝聚,緩緩落下。

蕭邦估了下,一粒水從萌芽的半球到完美的球形,再到拖着尾巴墜落的水滴,需要二十多秒。這個時間不短,但在無聊的蕭邦看來,這隻是無所事事的一天中某個閃爍即逝的片刻而已,眨眼就過去了。

花地·小小說|蕭邦的隐形王國

(資料圖)

走 神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蕭邦習慣性在阿青老師的英語課上走神。

阿青老師是個新人,長得好看,講課也生動,班裡幾乎沒人不喜歡她。在她講課的時候,最吸引人的還是她漂亮的唇形,上面塗着好看的桃花色口紅,珠圓玉潤,如雨季的水滴一般。一說話就像兩片小巧的櫻桃肉在那裡舞蹈,時而環抱,時而分開,露出漂亮的藕粒般的牙齒,比晴天的雲朵還要白,閃着純淨的光澤。

蕭邦看着,就走神了……

“蕭邦!”

嗯?蕭邦不知道誰在叫他,直到一小截粉筆忽地刺破虛幻世界,落到他桌上,又跳了兩下。

“又不認真聽課,這可不好哦。”阿青老師的嘴唇動了動。

目光直視,蕭邦有些歉意地點了點頭。

阿青老師繼續講課。

她其實真的是一個很溫柔又有耐心的人,對每一個學生都有柔和的目光。

盡管如此,她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蕭邦每次聽她上課都要走神。她直接提醒過多次,也間接警告了多次,毫無改變。無奈之下,阿青老師來見蕭邦的家長。

蕭邦家裡見過世面的隻有爺爺。

那是個佝着身子的老人家,額頭滿是皺紋,頭發黑白交錯,有些稀疏,個子不高,身材幹瘦,卻可以看出常年幹活鍛造出的結實。

因為佝偻,看着總是一副謙卑的模樣。

“這個……蕭邦的家長,您好!”

阿青老師的開場白有些緊張,她是城裡人,離土地最近時也隻是坐着動車從上方穿過,此刻面對真正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忽然感覺好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是兩個毫不相幹的平行世界,她不知道如何去跟那個世界溝通,也不知道如何友善且準确地表達,隻能小心翼翼。

孤 兒

倒是蕭邦的爺爺說話了,他不會國語,口音中帶着鄉下的粗糙煙嗓。

“邦子是個好伢兒。”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他眼中的邦子,是他的孫子,也是土地的孫子,和大地一樣根正苗紅,本性肯定好的。

“他爸死了,親娘走了,麻煩老師。”這是蕭邦的爺爺的第二句話,之後他就沒講過别的,不斷地講着“麻煩老師”。在他看來,蕭邦肯定是做錯了什麼事情才導緻他被老師叫過來,可能以後連書都讀不了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豁出老臉跟老師要一個面子,讓蕭邦能把書讀下去。

隻是這樣一來,阿青老師反倒無法溝通了,她想說的任何話,都被一句“麻煩老師”給堵了回來。後來,阿青老師索性就不說了,畢竟她通過這次不成功的溝通,知道了一個從來沒聽過的消息——蕭邦幾乎是一個孤兒。

孤兒,多讓人心疼的一個詞。

阿青老師沒有再說什麼,她感謝蕭邦爺爺的到來,并坦誠地說,蕭邦表現很好,學校會加以更好地培養,讓他将來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事實上,除了在英語課上走神的問題,蕭邦在其他方面幾乎無可挑剔,成績也不錯,始終是班級前十。即使經常走神,阿青老師教的英語,他也總能考出不錯的成績。

主 人

鄉下的夏天并沒有多少小孩。青年們外出,年幼的孩子們跟着去了外面,都隻有過年才回來,剩下的是毫無野心的中年農人和日漸垂暮的老年長輩。

村子裡往往一整天都會很安靜,連土狗都提不起勁,夾着尾巴,匍匐在陰涼的角落,悶不做聲。

白天和晚上,蕭邦用了很多時間看電視,沒有玩伴,電視替他打開了外面的世界。那裡好像有許多個聲音在跟他說,來吧,一起來玩吧!于是,他的眼睛裡伸出了手,欣喜地去觸摸那些光怪陸離的世界,整個人沒心沒肺地快樂起來。

電視真是一個偉大的發明,蕭邦心想,但有時也會讓人乏味,該出去走走了。

鄉村的白天,陽光純淨有力,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河流與莊稼,都被均勻照着,自然的打光讓它們色澤豔麗。有些地方,還有春日的油菜花殘留,金黃的小花高傲挺立,像極了迎難而上的人生。

蕭邦沒走多遠,去了自家屋後,這裡有塊廢墟,某天他突發奇想在這開辟了一小塊比棋盤稍大的地。

他用一把鐵勺做鏟子,先是在泥地裡劃出方形的四條邊線,然後在四條線環繞中平出一塊方形的田,再将多餘的泥土堆在邊線四周,微微隆起,仿佛田壟。

之後他找了一把折彎的螺絲刀當做鋤頭,如同爺爺耕作一般,在這方土地上耕耘。鋤頭劃過,土壤蓬松,蕭邦卻沒有播種,隻是走捷徑地找了許多類似稻谷的迷你草類,隻有牙簽那麼高。他将它們整齊地、如同插秧一般地種下去,最後挨個灑了點水,幫它們固根定植。

蕭邦曾很喜歡去爺爺的稻田,那青綠的夏季和金色的秋天都讓他羨慕,現在,他也擁有了。

花地·小小說|蕭邦的隐形王國

莊棪《田間少年》(油畫)

入夜,爺爺把竹躺椅從堂屋搬了出來,擺到了院子裡。下過雨的天空幹淨而敞亮,散布着漫天星辰,夜風不知疲倦地為人帶來涼爽。爺爺在竹躺椅上躺了一會,便去拾掇家裡的活計,喂牛劈柴,修理農具,躺椅則成了蕭邦的專屬。他仰面躺着,雙腿盡可能地向下伸長,擺出極為放松的姿勢,雙手交疊着墊在腦後。

蕭邦感到莫名的安甯,仿佛一個王國的國王坐在他的寶座上。

在這個王國裡,他擁有絕對的權力:爺爺會給他拿來果子和水,奶奶會坐在旁邊用蒲扇輕輕地扇着,替他驅走夏夜惱人的蚊蟲,他像個國王一樣享受着臣子的服務和尊崇。

他還是這個農家小院,這個村子很多地方,村外許多無主之地,那些池塘、溪流、山坡等隐秘樂園的……唯一主人。

在他躺椅的四條腿下,土地蔓延開去數千米,都是他的王國疆域。

入 侵

夏天的某一天,蕭邦的王國來了幾位不速之客,是他的鄰居兩兄弟。他們還帶來了城裡的遊戲機,連上電視,就可以暢快玩耍。

蕭邦第一次覺察到自己的王國受到了挑戰,連帶腳下的王國土地都隐隐有些脫離掌控的感覺,他無法像往常一樣去拾掇他的稻田,無法用帝王口吻跟王國裡的花草蟲鳥子民說話,一切,都是因為王國入侵了外來者。

作為國王,蕭邦有必要對外來者采取措施。

他深深吸了口氣,小心地敲響了鄰居兄弟的家門。

咚咚咚。沒有反應,但蕭邦可以清晰地聽到裡面說話的聲音。

咚咚咚。“雲!龍!”蕭邦在門外喊着他們的名字。

門終于開了,蕭邦被一股大力拉了進去,一個身影匆忙飛回電視機前,抓起搖桿按起來。他們在玩遊戲,一款很好玩的射擊闖關遊戲,這幾年城裡非常流行。

蕭邦靜靜地看着他們打,除了開始時打了聲招呼,後面一句話都沒說。雲和龍忙着闖關,蕭邦坐在邊上看着他們闖關,看着他們咬牙切齒,看着他們緊張激烈,看着他們大喊大叫,突然有些羨慕,燃起一絲渴望。

他們打了很久,蕭邦看了很久。他們結束了重開,蕭邦看着他們重開。渴望慢慢退去,這個世界裡,仿佛根本沒有出現過蕭邦一樣。

蕭邦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空氣,他仔細看了看,身體還在,并沒有穿上皇帝的新衣,怎麼就被忽略掉呢?

他感到更深的孤單,還有些恨,恨已經消失的父母為什麼沒有為他留下一個兄弟或者姐妹,哪怕共享他的王國也可以啊,為什麼就沒有呢?他如同上英語課時一樣走神了,眼前放空,電視畫面變成了點點的馬賽克,又漸漸模糊成迷霧,蕭邦能聽到他們興奮的笑聲,卻什麼都看不見。

他似乎進入到另一個孤單國度。想起電視上的古代皇帝,皇帝總是喜歡自稱寡人,寡人啊,這個詞是多麼巧妙又貼切,蕭邦就是自己這個王國裡最可悲的寡人。

驿 站

雨季的雨從來不會缺席。暴雨在某個中午突然爆發,席卷了村莊。

雲和龍在村裡待了幾天就回去城裡,幸運地避開了這場大雨。在城裡,有他們的父母、他們家的房子,以及很多好玩的去處,鄉下隻是他們老家,是他們度假才會來玩的驿站。

蕭邦沒地方去,鄉村是别人的驿站,卻是他唯一的家。

暴雨在肆虐的狂風中成片傾倒下來,天空陰暗,仿佛積蓄着力量,突然,某一片天空爆出巨大的閃電,讓鄉村上空都亮回了白天,随後,連綿的驚雷在壓抑中炸響。

轟隆隆。

稻田!蕭邦正看着電視,忽然被亮起的閃電和雷聲驚醒。

雨水密密麻麻地砸在地上,地面已變成水浪翻滾的汪洋,蕭邦抓起一把傘,撐開沖入了汪洋裡。

汪洋中,蕭邦的稻田,自然沒了任何痕迹,迷你稻苗早已被水流沖走。

蕭邦看向水流過去的遠方,那裡矗立着幾座老舊民房,白牆黑瓦都籠罩在氤氲的霧氣中,像一幅極具意境的水墨畫。蕭邦茫然看着,莫名感傷。

一身蓑衣蓑帽,扛着鋤頭的爺爺從雨幕中大步走來,豪氣幹雲,恍如電視中壓軸出場的武林高手。

“淋雨做什麼,進屋去!”爺爺摘下頭上的蓑帽,戴在蕭邦被雨打濕的頭上。随着說話,他的頭頂不住地有水流下,順着皺紋彙入下巴。

天空灰暗,厚重的烏雲裡仿佛儲着下不完的雨水,狂風和落葉一起亂舞,帶起遮天蔽日的混亂恐怖,像電視裡怪獸出沒的場景,像電影裡世界末日的景象。

這,也是他的王國末日嗎?

唯 一

很多年後,蕭邦離開,他擺脫了土地的束縛,開始成為阿青老師當年說的優秀的人。

他漸漸淡忘了曾經的王國。也許是因為時間作祟,也許是那場雨季最慘烈的暴雨,讓他的王國什麼都沒留下,連碎片都無影無蹤。

蕭邦試圖回憶,那個王國在那些年的每一個夏天準時出現,又在每一個秋天離奇消失。沒人能找到,也沒人知道,除了蕭邦自己。

因為,他是那個王國裡,永遠的、唯一的、偉大的王!

來源 | 羊城晚報 羊城派

責編 | 鄧 瓊

編輯 | 李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