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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勤奮,都是超越功利的——紀念潘際銮先生

一老友微信發來清華大學的訃告,潘際銮先生在4月19日離去了,享年95歲!我雖然知道潘先生近來身體欠佳,但接到噩耗時,仍悲悼不已。哲人其萎,往事曆曆,與潘先生交往的一幕幕場景,閃現在腦海中。

那時的勤奮,都是超越功利的——紀念潘際銮先生

潘際銮(1927年12月24日—2022年4月19日)

校友會上的歌聲

2011年5月4日,在北京大學舉辦的西南聯大北京校友大聚會上,我有幸認識潘先生。在活動現場,他忙前忙後,一會兒接待老校友,一會兒到講台上緻辭,總是精神抖擻、和藹含笑,毫無耄耋老人的疲态。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西南聯大校友聚會,當時莅會的上百位校友都已越過80歲,年紀最大的當屬從成都趕來的著名作家馬識途先生。馬識途先生當時已經97歲,仍然神采奕奕。與許多校友相比,出生在江西瑞昌的潘際銮先生算是年輕的,1944年他以昆明考區第一名成績考入西南聯大機械系。像我所熟悉的許淵沖(1938 級)、何兆武(1939級)等先生都是高他數屆的學長。這些“八零”後聚在一起,像我們兒時過春節一樣歡快,或兩兩成雙,或三五成群,或七八紮堆,臉上都洋溢着童真的笑靥。

給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大會第一項議程是唱《西南聯大校歌》。全體起立,兩三百号人的會議廳霎時安靜下來。曾任中央音樂學院教務長和附中校長的方堃先生(1944級電機,1922-2020)在前指揮,西南聯大校友縱聲高唱——“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人人神情肅穆,眼裡閃光。是的,抗戰必勝、中國必興的報國熱忱,深深地融入他們那一代師生的血脈裡。他們用生命來踐行剛毅堅卓的校訓精神,用文化抗戰來赓續民族的文脈。是以,這些可愛可敬的老人到了八九十歲,仍能迸發出震人心扉的歌聲。

那時的勤奮,都是超越功利的——紀念潘際銮先生

潘際銮先生在西南聯大上學時的注冊卡

因為現場人多事繁,我和潘先生隻是匆忙地聊了一會兒。我送給他剛剛出版的關于梅贻琦校長的人物專著,他很高興,跟我說了句,“謝謝!梅校長了不起!”随後還在我的樣書上簽上了他的大名。當時我還不太了解這位享譽世界的焊接大師的性格,覺得那隻是一句尋常的客套話。2019年他應邀為《一個時代的斯文:清華校長梅贻琦》(修訂版)作序時,在文後一段寫道:“我到南昌大學任校長時也想效仿,但是行不通……”我才恍然醒悟,潘先生此言非虛。

朋友圈的“老先生”

再見潘先生時,已是2012年5月,仍在北京大學西南聯大北京校友聚會上。這次見面我們已算是“老朋友”了,他因為看過梅校長那本書而對我有了印象。當時他新當選為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會長,準備做西南聯大校友會網站,永久記載和儲存《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簡訊》(已經出版50期),以及和西南聯大相關的史料。我也期待以自己的專業能力為西南聯大校友會做點事,至少可協助做些《簡訊》的編輯工作。得知我編過書,寫過書,做過網站,潘先生專門就網站建設的相關問題與我探讨,邀請我參與西南聯大校友網站工作。我們是以事還在清華見過面,但後來我因雜事纏身未能應命,錯過近距離跟潘先生學習請教的絕好機會。當然,沒有老先生做不成的事,在清華大學的支援下,在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秘書胡康健老師的努力下,西南聯大校友會網站當年在清華校友總會網站上開通了。

是年11月3日,清華大學隆重舉辦西南聯大建校75周年紀念大會,我又和潘先生見面了。這次活動場面較大,除了當然主角西南聯大校友外,一向低調的楊振甯先生也出席大會并上台緻辭,清華、北大、南開、雲南師大、新竹清華都派出重量級代表與會緻賀。潘先生是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會長,是活動的東道主,自然忙得不亦樂乎,我隻能在會前向他匆忙問好。會後我因陪同新竹清華校長陳力俊院士去看望黃延複、何兆武和許淵沖三位先生,就離開了活動現場。

此後數年,我與潘先生的往來并不多,隻是偶爾電話問候或請教他。2019年我在修訂《一個時代的斯文:清華校長梅贻琦》時,想請潘先生為這本書作序。先是電話問候,沒想到潘先生居然有微信,于是我們加了好友,那年他92歲,大概是我的微信圈裡年齡最大的老先生了。他慨然允諾,給我發了一些文獻資料,并請胡康健老師轉給我一篇他關于西南聯大精神的講稿,建議我根據需要,斟酌修改即可。3月18日,我編輯完畢後,将文稿返給他,沒想到一小時後,他就給我回了微信,仔細地訂正了一些不準确的說法:“你寫的文章看過了,沒有意見。最後關于我的履歷。有以下補充……我在哈爾濱工業大學是研究所學生,不是碩士研究所學生,當時國家沒有建立博士碩士研究所學生制度,都叫研究所學生。”我根據他的意見,修改了文章。

校園中的愛情“網紅”

去年6月,一部介紹西南聯大學子的紀錄片《九零後》公演,潘先生再度成為焦點。他是16位90多歲西南聯大學子主演之一。他說:“要做點大事,就是對國家或者對工程有貢獻的事。”全國縱橫國境22000公裡高鐵路程,涉及84萬個焊接工藝,都是在潘先生的上司下完成的,這項世界首創的一流工程,是他80歲以後所做的工作。他平靜地說,現在一點也不比年輕時做得少。他真正将學問做在祖國大好河山上。這是潘先生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記,也是給我們多數人上的最後一課。

這位譽滿全球的學界泰鬥,對于國家和世界的學術貢獻勿需贅言,或許随着科技和社會進步會有變化或者不斷疊代。然而,潘先生留下的精神财富,卻是恒久的。

為什麼在西南聯大那麼艱苦的時代,仍能高品質地完成學業?他說,“我們沒有名利的想法。國家都快亡了,哪裡想到去當個什麼長、弄點什麼錢。當時隻有一個想法,國家興旺,我們也許有出路;國家不興旺,也就談不上前途。那時的勤奮,都是超越功利的,個人的欲望很少。”

對于西南聯大的成功之道,他總結道:“梅贻琦的觀點是,大學是大師之學。西南聯大辦教育,所有院系請老師,都是當時那個領域裡最傑出的人物。那時候的老師們也非常不容易。拿工學院的老師來說,國家那樣困難,他們還是回來了。他們從國外帶回先進的學術思想和學術内容,雖然是在戰時,還是讓我們接收到現代化的、先進的教育。”

那時的勤奮,都是超越功利的——紀念潘際銮先生

2019年,潘際銮先生和夫人李世豫在辦公室的合影

90歲時,潘先生曾用自行車載着夫人李世豫,漫遊在清華園裡,他的夫人還揚着手笑着向熟人打着招呼呢。鹣鲽情深、白首共老的愛情童話,不僅火了清華園,也讓潘先生在學術之外成了“網紅”,感動了無數籠罩在迷霧之中的年輕人。

潘先生用95年山高水長的不朽人生,書寫着“家國唯愛,學問有道”,贈予後人。

四月是人間最美好的時光,可一代大師潘先生走了。悲悼其實不必,潘先生駕鶴西去,免于人世病痛,這是喜喪。不過人間事值得在人間的人記憶。幸好,詩人臧克家在感懷魯迅先生時,告訴人們:“有的人死了,他卻活着。”現在,潘先生雖已安息,但将永遠活在他所愛的故國與故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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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際銮,1927年12月24日出生于江西瑞昌。中國焊接工程專家,中國焊接學科創始人之一,國際焊接學會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會長,南昌大學名譽校長,湘潭大學名譽校長。曾任清華大學機械系系主任,清華大學校學術委員會主任,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通路教授。

那時的勤奮,都是超越功利的——紀念潘際銮先生

潘際銮先生在西南聯大時的學生照

1944年考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機械系,1948年自清華大學機械系畢業留校任教。1953年哈爾濱工業大學機械系研究所學生畢業後留校任教,參與建立哈爾濱工業大學焊接專業。1955年回清華大學機械系,建立焊接教研組并任教研組主任,曆任講師、副教授、教授。1978年擔任德國亞琛工業大學機械系客座教授、德國漢諾威工業大學材料工程系客座教授。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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