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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馬未都:古籍保護重在應用

既不是廚師,也不是美食家,盧冉這些年卻和朋友們一起,寫了一本關于美食的書《宋宴》。他們從古籍中打撈出宋代菜單,複原出一道道看得見吃得着的菜肴。

在紀錄片《穿越時空的古籍》中,觀衆随盧冉穿越回那個風雅又充滿煙火氣息的宋代。從食物中咂摸人文,在杯盤裡碰撞詩情。

專訪|馬未都:古籍保護重在應用

《穿越時空的古籍》海報

節目制作方小河傳媒,曾制作過《但是還有書籍》《書迷》等高分紀錄片作品,《穿越時空的古籍》找到了一個有趣的切入點,從古籍保護、收藏、修複以及用不同形式研究古籍的人的視角出發,從外到内透視一本古籍在文化上的價值。

在片中,你可以看到如同盧冉這樣的鮮活故事,比如冬巴古籍的新生,家譜裡的人生等等,觀衆目睹着學者和藝術家修複古籍、演繹古籍内容同時,也感受到原本束之高閣的古書逐漸“鮮活起來”。

位元組跳動與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聯合發起“位元組跳動古籍保護專項基金”,并與國家圖書館合作,定向資助中華珍貴古籍修複和專業人才培養、古籍活化與數字化等項目。《穿越時空的古籍》是該專項中的一環,旨在通過挖掘民間專家對古籍修複的故事,喚起更多人對古籍魅力的認識。其中,紀錄片的第九集包含了位元組跳動古籍保護專項基金支援修複《永樂大典》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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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古籍》截圖

當然,片中最吸引人的還是這一場宋宴。而宴席之中最讓人垂涎的就是一道蟹釀橙。

将一顆黃熟大橙子切去頂蓋,用勺子挖出果肉,做成中空的橙甕,螃蟹以大火蒸八分鐘,拆出蟹肉、蟹黃,澆入黃酒、醋、橙汁和少許水,拌勻橙餡料。然後釀如橙甕,上蒸鍋蒸五分鐘左右,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蟹釀橙大功告成。

“蟹釀橙在幾本古籍裡面都有記載。他是一個在南宋時期廣受大衆和上層人士歡迎的這樣的一道菜。”盧冉說:“非常佩服宋代廚師的搭配和想法的。紙張上記載的幾個字,回報回來,能夠感受到宋代人吃這個菜的欣喜感。”

蟹釀橙的試制成功證明了複原宋代美食的可行性。但這種成功建立在他們對大量文獻的梳理和考證上,為了找出一道菜最精準的配方,他們常常需要比對宋代及其前後朝代的各種食譜和相關古籍。

在複原過程中,盧冉等人參考的既有宋代廚娘所寫的家常菜食譜《吳氏中饋錄》,也有文人所寫以文人菜為主的《山家清供》,這本書的作家林洪是一個能詩善畫、喜好風雅,甚至略有些矯情的南宋文藝中年。

在《山家清供》中,他記錄了一百多道具有山林隐逸氣質的菜品,不單羅列了做法,還附帶詩詞典故和個人感受。最讓人拍案的是他取菜名的天賦。如果活到今天,他一定被星級餐廳争相聘請。名字自帶山林清香的“滿山香”,實際上隻是一道煮青菜。詩情畫意的“碧澗羹”,原來是水芹菜羹,簡簡單單的涮肉片,他取名叫“撥霞供”。

近日,文化學者、觀複博物館館長馬未都,知名媒體人洪晃,古籍守護人及國家圖書館副館長張志清,位元組跳動副總裁張羽,紀錄片《穿越時空的古籍》導演鄭蘇杭一起來到觀複博物館擺桌,也複刻了一場宋宴,大家一邊享用宋代美食,一邊以美食為圓心談古論今,同時感受古籍中的奇妙文化以及對生活在今天人們的意義。

專訪|馬未都:古籍保護重在應用

宋宴直播海報

在直播後,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馬未都談到古籍保護和修複所面臨重重考驗。他認為,古籍是一個高山仰止的事情,不僅對公衆而言,大部分文物工作者對古籍也是高山仰止的,因為它是一個獨立的學問,門檻特别高。

“中國人能熟讀古籍的人是屈指可數的,且唐宋元明清以來,能留下來的古籍百不足一二,大部分都淹沒在浩瀚的曆史長河之中,剩下的就變得非常的寶貴。”馬未都覺得,“如果作為一個國家工程來講,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把古籍的資訊全部數字化錄入,第一,它可以廣泛的使公衆可以應用。第二,也不怕原始的這種紙質本一旦滅失,數字化在從某種意義上講,可以令古籍保留的時間更長一些。”

專訪|馬未都:古籍保護重在應用

馬未都

【對話】

“紙壽千年”

澎湃新聞:最早接觸古籍善本是在什麼時候?

馬未都:對我來說,古籍善本不是我的專業,但我接觸古籍比較早,大約30年前,我在琉璃廠那兒常駐紮,中國書店裡大量的賣古籍,我們就去翻閱,當時還有一部分是複刻的古籍,那就很便宜,對我來說,有用我就買,沒用就不買。古籍收藏,宋版書就非常難得,因為宋版書在民國的時候就有“一頁紙一兩黃金”的說法,我買點古書都是為了用。

澎湃新聞:現在手裡有沒有珍藏的古籍?

馬未都:因為我從沒有刻意收藏過古籍,一方面跟文物橫向比,古籍幾十年前就貴,一個古籍一個碑拓,這兩項在收藏中是一個比較獨特的門類,都是價錢比較高的。在曆史上,收藏古籍的人都是學問比較大的,像朱家溍先生父親一代,祖父一代都是收藏古籍的大家,是以後來大量的古籍都捐給了故宮。

澎湃新聞:了解古籍保護,可能還是要從了解紙的不同出發,很多年輕人可能不知道,古法手工紙比現代銅版紙更長壽。

馬未都:造紙是中國一個很偉大的發明。唐宋年間的紙,過千年到現在都依然還能夠翻閱,它還有柔軟度,主要是源于古法造紙,紙裡沒有任何不該有的微量元素,沒有酸它的壽命就比較長,是以古人一直在說“紙壽千年”。比如送人的書劄比較容易儲存,但寫在絹上,它會變得非常的脆,就很難保留。現在紙裡頭有酸,壽命一般情況下就100年。像100年前,當時俗稱西方銅版紙的這種畫報紙進來說,當時都認為,這種紙一定把中國的宣紙給打敗,但現實是,在各大圖書館裡,一百年前的這些畫報不能翻閱,一翻閱就酥了。

過去老先生看好一點的古籍,都是捂着嘴看,沒有人在古籍面前說話,而且還都不能出氣,因為你呼出來的氣,對古籍都是一種傷害。

澎湃新聞:雖然壽命長,但古法做紙沒有被廣泛使用,這是不是也對古籍保護是一個考驗?

馬未都:嗯,對于修複古籍确實是個問題,修複必須用古法做紙,現在有一種假古法,你看着跟宣紙都差不多,但它裡頭你要測,它還是有酸,如果有酸的話,它是一定受影響的。修複古籍的這種修複方法,都是用新的紙作為命紙(指的是絹本書畫裝裱後緊貼絹背的一層紙),把它重新裝裱一下,這個紙就得有要求,如果對這個紙沒有要求,可能過一二百年它也會出問題。

澎湃新聞:像很多古代字畫也會進行多次揭裱,是以修複的關鍵詞是什麼?

馬未都:可逆性。在中國,我們對于所謂“财産”的這種價值觀,都有這種可逆性。

比如一個畫,它裱完了以後,隔了幾百年來又可以重新揭裱一次,把上面的比如幹裂,蟲咬這些都可以修複,古家具也是這樣,古家具的榫卯結構也是可以拆開了重新修的,修完了以後完好如初,它的理念就是順其自然的理念。

但現在很多新的家具使用這種化學膠,這種膠是不可逆的,你比如裱畫,現在傳統裱的還是用面,如果說現在有的用化學漿糊,那種漿糊是不可逆的,一旦它幹了以後,它就再也不可能變得柔軟。

你很難知道今天的人畫的畫,寫的字在200年以後有多大價值,現在可能很值錢的畫,200年以後它就沒有價值了,可能現在這個畫家沒什麼價值,但200年以後就有價值了;比如說你買張畫,或者人家送的價值很便宜,你随便這麼一裱,那麼200年以後,可能問題就出來了,是吧?

澎湃新聞:是以有可能保護修複的造價,比買它的費用更高,這是否也是留傳未果的一個關鍵?

馬未都:嗯,古籍一定是有緣的,它能留到今天,一定是它有這份緣分,像敦煌遺書散落在世界各地,我們不講這東西誰擁有,或是當年怎麼個情況,留下來總比燒了強,對不對?每一個留到今天的,都是物的本身的命。

如何充分利用古籍,是保護文物的重點

澎湃新聞:紀錄片第四集《古籍裡的奇幻世界》裡,沉迷于古籍《山海經》中神仙妖怪的撒旦君,用現代的筆觸畫出最初人類想象的神怪,你如何看這種創新的古籍傳承?

馬未都:關鍵還是這部分瑰寶,是不是能夠更多地在社會中應用?比如按照古籍《山海經》重新畫一下重新配色,我覺得這隻能算利用它,不能算保護它,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你想保護下來,一定是原汁原味。比如當時曆史是什麼情況,我們能夠看到它最真實的情況,如果你把它重新填了色,重新勾了線,現在人都很高興,但再過個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後,可能這個資訊就是混亂的,對我而言,保持文物資訊的原始狀态是最重要的。

古籍首先是數量很少的,第二是有壽命的。理論上講你保護它,但它還是最終要滅失的。文明本身是一個替代過程,就是一個文明替代一個文明,我覺得沒有必要把人類的所有的文明,都徹頭徹尾地保護下來。現在的問題是,把我們有的這部分東西,怎麼能夠充分地利用,我覺得這是我們保護文物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如何應用它。

澎湃新聞:紀錄片裡也講到了家譜,家譜是對國史、方志的補充,大家族的宗譜能儲存下來也是非常珍貴的,現在在收藏市場也是備受關注。

馬未都:家譜宗譜,過去我們說都是批判态度,是以中國的這種家譜宗譜,十有八九都被毀掉,留下的是很少的。我剛寫的關于唐詩宋詞的解讀的書《唐詩宋詞的密碼》,這本書中,我寫了很多詩人和詞人,他們都是有清晰的家譜。比如像杜甫,上溯到十幾代人都能找到,如果沒有家譜,你根本不知道你家裡祖上都是誰是吧?很多曆史上的一些名人,他的家族關系都是靠家譜來告訴我們的,這塊原來我們認為不重要,現在覺得特别重要。

澎湃新聞:比如像安徽,至今還生活着一批西夏人的後裔,西夏因為史料記載很少,這個也是通過像祠堂裡的家譜,才能找到曆史的溯源。

馬未都:确實是這樣。因為中國曆史上的文明交替,基本上是遊牧和農耕文明的互相交替,每一次交替過程中都會有弱勢,那一方被迫隐姓埋名,很多人就沒了。比如契丹最後滅國,少說也有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其實就融在了中華民族的大家庭中,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甘肅有一支羅馬人,河南有一支猶太人,開封有相當一部分猶太人,已經傳回以色列了,又入了猶太教,他們最後是用DNA來解釋這個問題的。

專訪|馬未都:古籍保護重在應用

直播截圖

澎湃新聞:你們那天一起吃了一席宋宴,我想到我的一位美食家朋友,也是喜歡翻古籍做菜,他說過一道宮廷魚筋面,一條魚隻有一根筋,做這碗面耗時耗力,極其講究,在你的記憶中,有沒有這樣的翻書掉下巴的美食記憶?

馬未都:江浙餐廳裡都有一道名菜就是清蒸鲥魚。現在的鲥魚都是人工養的,鲥魚上桌是半條,從脊背一劈兩半,你看着是一條魚,實際上它隻有半條魚。它為什麼是半條?是因為鲥魚的魚鱗是不刮的,魚鱗有油脂,要蒸出來,底下有鱗蒸會腥。鲥魚刺兒特多,但特别香,這東西特别讨厭,出水就死,在古代無法保鮮,如果你不腌制它,它很快就壞了。

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就吃過鲥魚,回到北京以後突然想吃這魚,可是從江南運到北京,按照古代最快的速度,晝夜兼程,也起碼得跑一天。是以要運到北京,古人有招,先準備豬油,豬油在半凝固狀态下,鲥魚打上來之後,直接就塞這豬油裡,豬油就把它給封了,就這樣把它運到北京,豬油已經凝固了,半個月都沒事,豬油也不會破壞鲥魚,而且現在清蒸魚的時候,反而要加一點豬油。這樣乾隆皇上就可以在北方吃到新鮮的鲥魚了,這個成本隻能皇家承受,一般人你要這麼運到北京,你說說那條魚得多少錢?

澎湃新聞:收藏家貌似對吃也很講究,比如王世襄先生,傳說有客突然到訪,兩根大蔥也可以炒個菜,還特好吃。

馬未都:有個朋友在五星級飯店請客,老頭兒(王世襄)就自個在家裡先炒一青菜,再炒一菠菜,炒完把它們裝在瓶子裡,你想想他們家離飯店,騎自行車得騎十幾分鐘,玻璃瓶子到餐廳再打開,再快也得半個小時以上,對吧?一路颠簸到酒店裝盤再吃,所有人都說好吃,我覺得這種好吃,還是一種禮節性的。但是能顯示出一個對美食有追求的人的這種心态。老爺子喜歡吃,對吃有追求,講究時令,反季節不吃,比如這會春筍下來就吃春筍,其實講究不講究是在于個人的口,最講究的菜無非是花功夫,比如吊湯,各種湯得吊6個鐘頭,一般人吃飯怎麼可能這麼弄?除了專業廚子給你做。

澎湃新聞:你呢,在吃上講究嗎?

馬未都:沒追求,我吃飯特快,這是以前困難時期養成的毛病,慢了怕吃不着,像我艱苦日子過來了,吃什麼都覺得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