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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紅說|王熙鳳是怎樣走上下坡路的

闫紅說|王熙鳳是怎樣走上下坡路的

王熙鳳這個人,許多時候都很有光彩,她聰明能幹有幽默感,還有間歇性善良,但都得是她心情好的時候,她對生命沒有起碼的敬畏之心。跟老尼姑說,她從來不信陰司地獄報應,“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

一個相信陰司報應的人,會給别人留餘地,也會給自己留後路。《紅樓夢》開頭就有個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做人何必非要把自己弄到眼前無路那一步呢。

在第七十二回,我們就看到,王熙鳳的過于恃強,給自己惹下麻煩,造成消耗。

這一回賈母過生日,家裡張燈結彩,上下人等都忙得夠嗆。甯國府的尤氏也來幫忙,很晚了都沒吃上飯,就去大觀園裡面找點吃的,看到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各色彩燈也都亮着,有安全隐患,值班的地方竟沒一個人影,尤氏就叫丫鬟去找管家奶奶。

這個管家奶奶,指的不是王熙鳳李纨這種主子奶奶,而是管家婆子,尊稱一個奶奶。丫鬟來到管家奶奶議事的地方,看見倆婆子,婆子說管家奶奶都散了。丫鬟說你們去她們家裡喊來,婆子說這事跟自己無關。丫鬟說你哄那新來的呢,平時要是有什麼好事,比如賞了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争着狗颠兒似的傳去的,琏情婦奶要傳,你們可也這麼回?

兩個婆子這會兒有點喝大了,又被丫鬟直指要害,惱羞成怒,說你們就不是榮國府的人,“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把丫鬟氣夠嗆,跑到怡紅院裡說給尤氏聽。

尤氏也很生氣,我們站在她的立場上,她氣得也很有道理。一是她作為親戚過來幫忙,一天忙到晚,家都不回,最後還落個這。二是她平日裡雖然溫和,肯吃虧,但并不是個完全不要強的人,過去和王熙鳳鬥嘴,也不落下風的。王熙鳳過生日,她給王熙鳳敬酒,說,難為你一年到頭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王熙鳳也不客氣:你要是真敬我,你跪下我就喝。雖然王熙鳳看不起尤氏,尤氏也知道她看不起自己,但兩人面子上還過得去。

但就因為賈琏娶了尤二姐,她被王熙鳳罵得狗血噴頭,直接就說你這人沒本事。然後王熙鳳又害死她妹妹,一點面子沒給她留,明擺着看不起她。尤氏心裡不可能不覺得窩囊。但她終究是個好性子的人,大家都紛紛安撫她,她漸漸平息下來。

襲人叫了個丫鬟去喊管家奶奶,正好路上遇到周瑞家的,這個周瑞家的一向走上層路線,聽說尤氏受了氣,覺得是天大的事,親自跑到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内說:“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

是不是覺得很眼熟,現實中也有這樣的人,把上司的事情看得比天大。但往往坑了上司的,也就是這種人。

周瑞家的聽說尤氏受了氣,就跑去向王熙鳳回報,說這倆人平時就很過分,您這次要是不整饬她們,大奶奶面子上過不去。王熙鳳說:“既這麼着,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裡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幾下子,或是開恩饒了他們,随他去就是了,什麼大事。”

你看,王熙鳳本人是沒有當成大事的,但是周瑞家的是那種拿雞毛當号令的人,直接就叫人把那倆婆子綁起來關到馬圈裡。另外尤氏本來不是說找管家奶奶嗎,周瑞家的就叫人喊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算是榮國府最為重要的管家奶奶了。

林之孝家的都已經回家休息了,被人從家裡薅出來,她先去見王熙鳳,王熙鳳也歇下了,就叫她去見尤氏。

尤氏見林之孝家的來了,很不好意思,這殺雞用了牛刀,她這會兒氣也順了,就想息事甯人,一個勁兒說沒事,李纨要說她也攔着,這麼一來林之孝家的心裡不痛快了。這不是烽火戲諸侯嗎?要知道林之孝家的是可以數落寶玉的仆人,豈能這樣被人玩得團團轉。

林之孝家的從怡紅院退出來時,肯定不太開心的,可巧又碰到趙姨娘,趙姨娘和老婆子們關系不錯,早已掌握了來龍去脈,就跟林之孝家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林之孝家的就覺得這是啥事啊,就算氣不順,當場打幾下也就是了,何至于又綁起來又把她老人家喊來。

趙姨娘發揮的時候到了,說:“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他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頑算你。快歇歇去,明兒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這個她們指的是誰呢,我想趙姨娘心裡針對的肯定不是尤氏,尤氏對她還可以,上次王熙鳳過生日,尤氏還說她是個苦瓠子,把她湊的份子還給她了。趙姨娘的指向很明顯,是王熙鳳以及周瑞家的。

而且這一次也是趙姨娘表現得最機智的一次,她點到為止,見好就收,還特别體貼,那意思就是,你品品,你細品品。她知道林之孝家的是個很有數的人,說多了反而不好。

王熙鳳說林之孝兩口子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平時不怎麼說話,但不叫的狗才咬人,林之孝家的這管家娘子的地位也不是白得的,她當時沒有什麼表示,但是當那倆婆子的女兒來找她時,她給其中一個女孩出了個主意,說你姐姐不是許給邢夫人的陪房費大娘了嗎?你叫你姐姐找她婆婆啊,到大太太那一說,不就結了。

這個主意确實不錯,王熙鳳不是狂嗎?那就來個邢夫人給管上。隻是如此一來,又把邢夫人扯進來了,邢夫人和王熙鳳關系不怎麼樣可以說是衆所周知,現在這個事兒,大家都覺得不是事,是小題大做,邢夫人肯定也這麼覺得,鬧到邢夫人那裡,對王熙鳳不是好事。

費婆子聽了林之孝家的主意,果然跑到邢夫人跟前告了王熙鳳一狀。邢夫人的辦法很絕,不是把王熙鳳叫過來罵一頓,她現在不得勢,王熙鳳未必買她賬不說,賈母知道也不好,這是一張沒有勝算的牌,萬一人家接得住呢。邢夫人出的,是一張根本沒法接的牌。

第二天,她當着衆人的面,陪着笑跟王熙鳳說:“我聽見昨兒晚上情婦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這是硬話軟說,是罵人不帶髒字,意思是我知道你現在得勢惹不起,但也不要狂成這樣,在老太太的好日子裡折磨下人。你不把我這個婆婆當回事,那老太太的面子,要不要給一點呢?

在當時這是很嚴重的指控,王熙鳳見尤二姐時說,“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姊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豈容我到今日”,欺負婆婆的名聲她是擔不起的,這裡邢夫人以退為進坐實她是個潑婦,而且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

更要命的是,尤氏也不領她情,當着王夫人的面說:“連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更顯得王熙鳳處理事情的能力低下,還兇惡,一言以蔽之,又蠢又壞。

王夫人也來雪上加霜,說你太太說的是。珍哥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完就叫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王夫人是那種上司,廉潔自律,愛惜羽毛,越是自己人,越不留情面。王熙鳳對這個姑媽可以說是非常維護,屢次針對趙姨娘,要替姑媽出氣,差點被趙姨娘暗算,把小命都送掉。結果呢,關鍵時候,王夫人一點都不保她,心裡嘴裡都是大道理,沒辦法,人家就是這麼個正經人。

王熙鳳雖然有各種問題,但這件事上她完全無辜,而且帶病堅持工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被無端責難,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她說話。可見她在賈府的處境,已經是岌岌可危。

唯一給她送溫暖的是鴛鴦,鴛鴦這個人,王熙鳳曾說她是素習是個可惡的。我倒不覺得這是王熙鳳對鴛鴦有意見,這句話有點像我說什麼人向來很難搞,其實是帶着一點欣賞在裡面的。有趣的是,在程乙本裡,這句話變成了“素昔是個極有心胸見識的丫頭”,我們就不說哪個評價更準确了,這種咬文嚼字,也不是王熙鳳的風格。

鴛鴦是老太太跟前最重要的丫鬟,賈母經常派她下去傳個話什麼的,代表賈母本人。有一回寶玉代表賈母去看賈赦,賈赦趕緊站起來聽着,因為那個時候他面對的不是寶玉,而是賈母的替身,鴛鴦肯定也會有這麼個待遇。

她難免産生錯覺,認為和主子們能夠平起平坐,跟尤氏跟王熙鳳說話時口氣都很大,但她并不指着這些給自己撈好處,倒是會幹點跟這個氣場比對的好事,現在聽到王熙鳳受了委屈,她覺得自己有本事幫王熙鳳打抱不平。

她首先是向賈母做了有利于王熙鳳的彙報,然後奉賈母之命到大觀園裡傳别的話時,又特意在李纨面前提起王熙鳳受委屈的事,說:“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奴字号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嚼舌根,就是調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别過太平日子。”

鴛鴦能在衆人都明哲保身噤若寒蟬之時說出這個話,很可敬了,可惡之人才能為可敬之事,我們不妨對比一下,王熙鳳評價襲人“是個省事的”,這省事的人,絕不會幹出這樣可敬的事。

盡管如此也不能阻擋王熙鳳的頹勢,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又累又受氣,原本就沒有養好的身體越發不行了。王熙鳳還諱病忌醫,因為她一向就仗着自己夠強,她這種強人,在道德名聲上是零資産乃至負資産,但她不在乎,“就喜歡看你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這種恃強之人,最怕的就是弱下來,就會一潰千裡。王熙鳳心裡也清楚這一點,并且用自己的方式極力掙紮。

彩霞的婚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被促成的。在《紅樓夢》裡,彩霞和彩雲經常混用,這都是小bug,我們知道是一個人就行了。

她是王夫人屋裡的大丫鬟,偏和賈環好上了。她自然不願意嫁給王熙鳳的心腹小厮旺兒的兒子,旺兒老婆很不開心,跑來跟王熙鳳彙報,說這事要是搞不成,我們家就會被人看不起。又說這丫頭本人沒啥說的,是她老子娘心太高。

書中說,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琏。戳動的點在哪裡呢?是彩霞的老子娘心太高,這意思是,縱然旺兒是王熙鳳的心腹小厮,也還夠不到彩霞父母的标準。王熙鳳此刻正是很敏感的時候,聽她這麼一說,就必須把這個事情搞成。

後來賈琏聽林之孝說旺兒的兒子不成器,跟王熙鳳說先别把彩霞說給他,王熙鳳馬上翻臉了,說:“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一下子就上線上綱,把幾件事攪在一塊兒說了。

王熙鳳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賈琏也就算了。其實在這一回裡,賈琏對王熙鳳是處處退讓,看上去好像王熙鳳的權力繼續鞏固和擴大,但是賈琏的态度裡,分明是有一種倦怠感的。王熙鳳的判詞裡有一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大家都在分析這個“二令”是什麼,有人說是她從頤指氣使的主人,變成被人呼來喝去的下人,我覺得這不大符合王熙鳳的個性,也不符合賈府的做派,說是“二令”組成一個冷淡的冷字,似乎更合理,從此刻開始,王熙鳳進入了她的冬天。

不過更大的危機還沒有顯形,隻是略略露出點端倪。王熙鳳這麼傾力幫旺兒,除了要為她王家争口氣,還因為很多髒事都是旺兒幫她幹,比如放高利貸收利息等等。

還有前面王熙鳳把尤二姐賺入榮國府,一開始也不想讓她死,想叫尤二姐的未婚夫張華告賈琏國孝家孝中娶二房。張華知道此事重大,不敢惹賈家,王熙鳳叫旺兒帶話給他,說你就是告我們家謀反都沒關系。在榮國府的鼎盛時期确實是這樣,但是一旦你家不行了,上面想查你,哪怕你收一束花,都會成為受賄的罪證。

後來張華在賈蓉的勸說下,決定還是拿錢走人比較好,王熙鳳怕他把這件事告訴别人,叫旺兒找人去找他,或者訛他是賊,或者打官司把他弄死,務必斬草除根。

到這時,可以說王熙鳳已經很瘋狂了,前面不管是金哥和她的未婚夫,還是賈瑞、鮑二家的死,都不在王熙鳳的預計之中,而尤二姐之死固然是王熙鳳步步相逼,但沒有直接上手,唯有這個張華,最見王熙鳳的狠毒,都超過了旺兒的道德底線,旺兒跑出去躲了幾日,騙王熙鳳說張華已經被劫道的悶棍打死了,王熙鳳雖然不信,卻也無可奈何。

等到賈家傾覆,這件事極有可能被翻出來,王熙鳳殺人未遂還是小事,賈琏罪責難逃。“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極有可能是指向這個結果。

對于王熙鳳這個人,作者是有愛有憐有歎的,愛王熙鳳之才,憐她之境遇,歎她過于恃強,不懂得亢龍有悔。但是在那個時代裡,王熙鳳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們以王夫人為例,可能很多人看不上王夫人,但王夫人在婆婆丈夫和親戚面前,将溫良恭儉讓幾個字也是竭力做得周全,但婆婆和丈夫都對她不感興趣,趙姨娘還暗搓搓地想分一半家産,她隻能把所有的指望都傾注到兒子身上,寶玉卻又做不了她理想中的兒子,她的人生平穩但也荒涼寂寞。

還有尤氏,也是低調又有才幹的人,不争不搶,受盡委屈。在女性處處受限的時代裡,你争,會被阻擊,被污名化,最後可能走上窮兇極惡之路,你不争,就會被欺負,被踐踏,最多領一枚無用的勳章。這個背景,或者是我們和作者一樣,對王熙鳳始終有一份哀憐的緣故,在這個人物的塑造上,作者将“愛而知其惡”貫徹得最為徹底。

文 / 闫紅 圖 /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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