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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毅:牽引

作者:寰球文化視野
黃毅:牽引

忍着點

這是一座很有些曆史的醫院。厚厚的牆壁高高的屋頂,地上鋪着實木地闆,人走在上面發出空空的回響,地闆上暗紅色的油漆已經斑駁,人經常走過的地方露出了木頭的本色;而走廊的屋頂是拱形的,好像專門接收地闆的回聲,有很好的混響效果。走廊連着走廊,像一個人的血脈一樣,沿着它便可以抵達醫院的各個角落。

此刻,我走在這所醫院的走廊裡,這個地方大概是一截盲腸——很少有人從這個快要廢棄的小偏門出入,而我偏偏從這個地方摸了進來。空無一人的這截走廊,回聲尤其特别,前一腳的聲音還沒有散去,後一腳的聲音又跟了上來,整個樓道都彌漫着我的蛩音,我皮鞋上的鐵掌叩擊在木地闆上,沉悶而尖銳的聲響被放大了許多。城裡人已經沒有誰在皮鞋底下釘鞋掌了,憑着這個足音,就足以斷定這個身子有點斜、肩膀滿不在乎晃來晃去的人來自這座城市以外。

的确,之前我還在距這座首府城市1800餘公裡的昆侖山腳下,為了我親愛的腰,須搭乘長途班車曆時一個星期,才能找到高明的人或者具有高明醫術的人,來醫治我要命的腰。為了消滅疼痛,人要忍受許多疼痛以外的東西。在柏油路無處不在的今天,那時的碎石子鋪就的道路比曆史更曲折也比歲月更颠簸。用腰帶勒緊腰,上身盡量保持筆直。如果坐姿不好再加之突如其來的一颠,那時就不僅僅是疼痛加劇了,有可能讓脊柱突出的部分更加突出,或者造成滑脫什麼的也未可知。我還得雙手托着腰,克制着單調乏味的長路帶來的一陣陣睡意,随着汽車的上下起伏的力讓身子起來沉下,不敢有一點抗拒的力,我這樣的腰身是不足以同強大的慣性較勁兒的。真害怕汽車猛地跳起一次,我的腰發出咔吧一聲,哪怕是極微小的一聲響,都會令我有滅頂之災。最大的願望是能夠躺一會兒,放平了身子,讓我獨立支撐的大梁減輕點重壓。路邊小店的一切是令人終生難忘的。昏暗的燈光下仍然可以辨認出被單上一塊一塊的污漬,奇特的臭味被包裹在被子裡,在我打開鋪蓋卷的同時也釋放出了氣味的野獸,頓時整個房間回響着這匹怪獸的咆哮;最令人生疑的是那塊顔色模糊的枕巾,它多數是被旅客用來撣打身上的塵土或者擦鞋。都不管這許多了,屏住氣,和衣鑽進去,讓肩背貼緊堅硬的床闆,這時放松的骨節才透出一陣陣酸痛,特别是腰椎,在身子底下呻吟,一些不甚明了的碎語,搞不清是腰發出的還是床闆發出的。人的感覺真的很豐富,單從氣味就能引發世界末日的聯想,從聲音也可判定疼痛的深度。而令人尤其沮喪的是,床闆腰下的部分竟然有一處大坑,想必不止一位如我一般的旅客,想在這塊床闆上調整恢複腰椎,擡起,放下,移位,扭動,總之讓腰盡可能地熨帖。長此以往的折騰,床闆的那一塊豈能不深深地凹陷?有多少凹陷的床闆,就有多少疼痛的腰椎。後來在無數的路邊小店,我都發現,每一塊床闆都有一處明顯的大坑。

我扶托着愈來愈不自在的腰,提心吊膽、滿懷僥幸地來到這所據說能包治百病的醫院,走在這條回聲很大的走廊上。這條走廊很有些兇險的意味,在光亮不能抵達的轉彎處,好像随時都有可能跳出個什麼東西或者發生意想不到的事。

主任姓嚴,是骨科方面的專家。他面皮發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不少,人很精瘦,目光散淡。後來接觸認識了不少療骨的行家,幾乎沒有一位是肥胖型的,這似乎在暗示他們的專業特性——好的筋骨勝似一切。

嚴主任的握力一定非凡,鷹爪一般的手指呈弧形擺放在桌面上,不動聲色之間,我已感到了某種力量。他接過我小心翼翼遞上的X光片,隻在眼前對着亮光晃了那麼兩下,然後就扔在一旁,好像他不用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而看那麼一眼也無非是證明自己是不會出錯的。他也并不想聽我對病因的陳述。每一個病人都誤以為給醫生把病情講述得愈仔細愈清楚愈好,生怕遺漏了點什麼會贻誤對自己的診治,這種對自己完全負責的态度,隻能感動你自己,醫生是不會為之所動的。醫生永遠比病人站得高,你所喋喋不休陳述的一切,他早已熟知,也是他早已預料到的,他的想象和經驗,再加上那麼一丁點專業知識,早已提前預知了你所有的病痛。是以常常出現這樣的情形:你認為不得了的,天都要塌下來的病,在他們看來似乎不值一提。醫生的冷酷表現在對熟稔事物的漠然,對陌生事物的淡然。

嚴主任說他都知道了。他說先推拿推拿看,他說推拿有大推拿、小推拿。他像是自語又像是征詢我要選用哪種推拿。其他病人被暫時請到了外面,嘈雜的房間頓時安靜了,我單獨面對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散淡的目光漸漸聚攏起來,定定落在我的身上,我有些氣上不來,心突突地跳快了,我甚至想逃跑。脫了鞋,解下褲帶,我張開四肢趴在窄窄的推拿床上,像被剝了皮的田雞。

他似乎并不急于下手,而是圍着我看了那麼兩圈,像是判斷這具肉體值不值得他下手。“你忍着點。”他突然冒出一句話,我全身一下子繃緊了,“别緊張,别緊張,”他拍拍我的後背笑着說。他的手開始在我的後背遊走。他是想讓我緊張的肌肉先松弛下來,然後再實施強硬的手段。他的手指冰涼,指肚子上仿佛有吸盤,在肌肉薄弱的地方肌肉漲滿了,在肌肉飽滿的地方,又令其塌陷。後背漸漸就有了些許溫熱,血液的流速也快了不少,那些痛點在慢慢模糊,我竟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猛地,兩枚鋼釘直直楔進我的後背,那是他的兩個大拇指并排齊齊壓向我的受傷的腰椎。我的一聲尖叫還沒有發出來,更加猛烈的又一次推壓讓我差點閉過氣去。我已經不能用一聲聲的“啊”來表達我的疼痛,我的手背堵住我的嘴,手背上交錯出兩排深深的牙印。

“忍着點,我給你複位,忍着點!”他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空中傳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忍住,也不知道我還要繼續忍多久。複位意味着還原,原先的東西不論錯對,存在決定了一切,骨頭間的争鬥,遠遠沒有結束。

望着幾乎癱作一團的我,嚴主任面色鎮定,氣息不亂,而我早已大汗淋漓,大氣進出,好像是我在為他剛剛做完推拿。嚴主任告誡我,“回去老老實實躺着,别亂跑動。忍住,千萬要忍住!”

我知道從此我要忍受許多,疼痛的或非疼痛的,抑或與疼痛相關的。我想起一句話:大丈夫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我是大丈夫嗎?

隻是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嚴主任給我實施的究竟是大推拿還是小推拿。

牽引

我不知道究竟應該相信人還是機器?嚴主任對我實施的大推拿小推拿,并未使我的腰徹底直起來,倒是病房裡的幾個病友,他們的病況讓我大受刺激。這是幾個因為脊柱的小毛病,最後演變成強直性脊柱炎的病人,據說他們的脊柱已差不多僵直,關節間被鏽死,幾乎沒有了縫隙。他們的腰像山羊的犄角彎成一個固定的樣子,脖子已不能随意轉動,看人的時候,整個身子都要跟着轉過來。

病友劉是一位軍人,小小的個子,瘦瘦的身闆,他的腰是在昆侖山修路時被石頭砸壞的。他原本是一個非常靈活的人,現在卻處處顯得笨拙,倒是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着,随時潑灑着活泛的光。一個人不管得了什麼病,隻要他的眼睛沒有停止四處遊走,就說明他的心還沒死,對生活沒有徹底失望。女護士進到我們病房的時候,小劉哪怕是躺倒在床上脖子不能随意轉動,也并不能降低他的熱情,往往是我們還沒有看清進門的是誰,他的眼睛已經在人家身上轉了三四圈,而且是先看上面後看下面,随口極親切地喊出某護士的名字,前面往往還要冠以“小”字。為此病友老胡專門請教過他,小劉故作神秘地擠擠眼:“我能先知先覺。”其實他不過是之前弄清楚了每個護士的倒班時間,憑着腳步提前預判而已。

小劉還經常歪着身子直着脖子去隔壁的女病房串門,他一去隔壁便不時飛出滿屋的爆笑,一片尖聲尖氣的笑聲裡,并不能聽到小劉的笑,隻有他不緊不慢的講話聲。說,笑,再說,再笑。如果你不見他的人,僅憑他的話語還有他被爆笑不時湮沒的情形,誰也不能想象這是一個背負着巨大疼痛的人。強直性脊柱炎到目前為止全世界還沒有一個完全治愈的辦法,病發開始是脊柱的每一節被鏽死,發展到最後是全身的所有關節都被鏽壞鎖死,整個人都不能動彈,甚至隻能側身睡覺,因為最後鏽死的脊柱彎曲得像一張弓,人已不能平躺。但小劉經常寬慰我,對我說老哥你别灰心,你的那點病離死還差得遠,趕我也有一截子路。人都是以自身為基準,去度量别人。是啊,我的這點病是沒法與之相比,但如果拿我與所有健康的人相比,在他們眼裡我不是和小劉一樣嗎?正如人不能比命,不能比富,疼痛也是不能類比的。

既然大小推拿對我的作用不大,那我就聽從醫生的建議,改換别的治療方法。人都已經住到醫院來了,我還有什麼選擇,聽憑你們的擺布吧。就像告訴我推拿對我有效果一樣,醫生說牽引是我目前唯一的選擇。

所謂牽引就是把人用幾條寬大結實的牛皮帶緊縛于一張金屬機械床上。這張床由兩部分組成,被編入了某種程式,電鈕按下,紅燈閃爍,伴着隆隆的機器聲,金屬機械床如大陸闆塊漂移般上下兩部分緩緩拉開。而被牛皮帶固定在這張床上的人,也被朝向頭腳兩個完全相反方向的力扯拉着,就如同兩隊拔河的人手中的大繩,而重力表也從三十公斤一直往上擺動。據說這樣持續不斷地加大力度可以拉開腰椎,以減輕突出部分對神經的壓迫,進而也緩解腰的疼痛、腿的麻木。

漸漸分離的金屬床之間距離愈來愈大,而我的骨節也開始軋軋有聲。我可以想象到我的被強行拉開的骨頭,每處結合部都使得肌肉凹陷下去,我不由得聯想到小時候制服蛇,隻要捏着它的尾巴倒提着手腕一抖,它的整個脊梁骨便被抖散脫了節,癱軟在地如一堆爛草繩,再不能左突右撞、盤旋吐芯而齧人;也讓我想到了商鞅或什麼古人,被五馬分屍時的驚心動魄,想着想着自己便也有些高大了。當然,更多讓我想到的是我的骨頭為什麼要和毫無人性的機器抗衡?難道我的血肉之軀能夠戰勝鋼鐵?如果程式亂了,如果它突然失控,如果它不按照人的意志行事,我不是有被活活拽成兩截的可能?就像大力的魔怪撕碎一個誤入其領地的小毛賊,毫不費力,或者就像綁匪常用的手法“撕票”一般?我不知道究竟我該相信機器還是人?

我被保持在一個疼痛的基準上——皮肉被拉扯的淺層的疼與骨節間釋放出的深層的痛。時間是讓疼痛更加清晰明确的砝碼。

為了解脫痛苦而去承受更大的痛苦。終于在經曆了幾十次這樣的恐怖之後,在機器床并未如我設想的那樣而始終正常運作之後,在重力表無數次達到一百公斤以上之後,我不得不停止了治療。我忽然意識到,這根本不是斬草除根的療法,隻能讓我對其産生深深的心理依賴,一個以依賴疼痛而去對付另一種疼痛的人,此生該如何熬過?

我停止了治療。腰雖還在隐隐作痛,但似乎也輕松了不少,這種肉體對疼痛的解脫使我深信:控制一個人,你給他肉體上來點什麼特别的,效果會出人意料。

出身

小時候上學,最怕假期結束後的開學報到。

倒不是因為暑假的偷瓜摘菜、嬉水摸魚的神仙日子不能再繼續,也不是寒假的溜冰滑雪、鬥雞摔跤的快樂時光宣告結束,而是每次升班報到,新老師都要在新生花名冊上填寫學生的相關資訊,諸如:年齡、性别、籍貫、民族和家庭出身等。我最怕也最恨的就是老師當衆問及家庭出身,每遇此況便大囧,不能不答,而答之後果又異常害怕!如果是一個故意刁難人的老師,那情形就更不堪了。老師問:家庭出身?我目光躲避着他聲音極弱地嗫嚅:地主。老師:這麼小的聲音,聽不清,再大聲說一遍!我隻要按他的要求一張嘴,這世界便立刻不同了。

前來報到的認識不認識的同學,馬上就自動地把我劃分到另外的陣營,他們是不屑與我們這樣的人為伍的。每個班級都有那麼幾個成分不好的學生,有的是地主、富農、資本家,有的是商人甚至可能是軍閥(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兵的似乎都适用這個);還有幾種成分比如中農、知識分子等,劃分比較模糊,屬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成分;最牛的成分是貧下中農,就是貧農和下中農組成的階層,其中更了得的是雇農,這是比貧農還要貧的成分,是和勞工階級一樣無産階級專政最倚重的對象,他們有責任也有義務對我們這些狗崽子進行監督。雖然我們被定義為可以教育好的一代,但我們也是多麼讓人不放心的一代。

我不止一次在心裡怨怼我們家的出身為啥是地主呢?哪怕是個富農或商人也行啊!如果前面再加上一個“小”字,比如小業主,小商人什麼的,那簡直就是一種幸福。而地主是什麼?黃世仁、劉文彩還有南霸天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霸,都是地主階級的代表,把我們和這些人聯系在一起,好像我們都是親戚一般,還會不被同學唾棄?

有個叫李瘸子的校工,經常被請上台來給我們做憶苦思甜報告,所謂憶苦思甜就是憶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進而激起對地主階級的仇恨,對新社會的熱愛。李瘸子每次都從他九歲開始給地主扛活講起,一直講到十七歲相了個媳婦,被地主強占了,他去講理,被地主打斷了一條腿,從此落下了終身殘疾。每講至此李瘸子都聲淚俱下,而這時保準有人站起來打呼口号,而口号不外乎: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打到萬惡的舊社會之類。我跟着他們在高呼口号的時候,心裡總是在發虛,仿佛自己在聲讨自己,喊出去的口号太響亮了别人一聽就是有假的成分;喊得太弱了又會被人指責不願意跟地主成分劃清界限,不願意接受改造。

比起喊口号,憶苦思甜大會之後的憶苦飯就更讓我們這些個狗崽子不知如何是好。所謂憶苦飯是用麥子的麸皮拌着一些老白菜幫子和爛蘿蔔之類,煮成一鍋不幹不稀的吃食,那氣味熱乎乎地彌漫着酸馊,還沒入口就差不多要嘔出來了。但這時千萬不能有絲毫的怨言,否則後果是不言而喻的,既不能吃得津津有味,也不能表現得難以下咽,保持勻速的咀嚼,适時地下咽,關鍵是表情還要嚴肅,有一種陷入往事回憶的莊重才好。最怕的是被人問及好不好吃,不管你怎麼回答都會被别人揪住辮子,你如果回答好吃,他們會說這是貧下中農幹的牛馬活,吃的豬狗食,怎麼會好吃?你是站在什麼立場說話?假如你說不好吃,那你極有可能被為沒有階級感情,勞動人民一年四季都是靠這個填飽肚子,怎麼到了你的嘴裡就難吃了呢?對待憶苦飯的态度,是檢驗每一個像我們這樣出身不好的人的極好手段,一次考驗便有可能發現重大問題。

哥哥的一位同學,就因為在吃憶苦飯時忍不住嘔吐,被人告發到工宣隊那裡,這成了一件很嚴重的政治事件,繼而對他們家整個開展了深入調查,查到最後竟查出他們家是落網的大地主,家也被抄了,在一個大會議室裡展出了出自他們家的許多東西。我們都被要求去參觀,誰也不能逃避。在那間臨時的展廳裡,一條長鐵絲上挂滿了林林總總的衣物,一溜桌子上滿是一些稀罕之物。我第一次見到真的虎皮,那是一件他爺爺穿過的大衣,比起樣闆戲《智取威虎山》裡楊子榮的虎皮坎肩要漂亮多了,華麗而内斂,斑斓而靈動,仿佛一隻真老虎被挂在那裡。原來傳說中的人參是這個樣子,像洗手剩下的肥皂頭,黃不黃白不白的,一點也沒有名貴補藥盛名之下的模樣,倒是盛裝人參的那個金絲絨盒子,顯出幾分華貴之象;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對類似香爐一樣的帶有三足的金屬器具,但與香爐不同的是,它的表面平直,幾叢尖角立于中央,沒有人能搞懂那是什麼,解說員說那是懲罰人的刑具,專門讓人下跪的東西,可不是嗎?大小正好和膝蓋相仿,上面的尖角也正好對付不服軟的膝蓋。我們整個被震驚了!地主惡霸實在太可惡,貧下中農四季辛勞卻衣不蔽體,地主老财不稼不穑卻穿着虎皮大衣;貧下中農吃糠咽菜,他們卻喝燕窩吃人參;對付那些可憐的農民,竟然會想出那麼可怕的刑具,簡直太沒人性了!

我的爺爺是地主,他也是如此這般對待他的雇農嗎?我們的老家是否也藏匿着大量令人震驚的罪證?而我又總是慶幸我的父親沒有留在鄉下繼承土地,否則日後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是在所難免的,命運肯定不會好到哪裡去。

我父親是個革命軍人。我們家有一張1950年父親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南軍政院校就讀時的照片,那是一張類似于畢業的合影照,照片上有好幾百号人,一律的馬褲大檐帽,父親尤其醒目,除了濃眉大眼、唇線分明的帥氣,再就是從肩頭斜斜披挂着一條類似绶帶的東西(後來父親告訴我,那叫執勤帶,拍照那天他恰好是執勤官),背景是廣西桂林著名的七星岩,雖是黑白照,但山勢的恢宏襯托得那一群軍中驕子格外精神,一個個都是龍精虎猛的架勢。

從軍校出來,父親就随軍進了新疆,成為莎車騎兵六師的年輕軍官。可沒多久就集體轉業到了兵團,那時的兵團是半軍事半地方建制,主要任務是開荒造田、生産糧食。這對當時的軍事院校生來說,的确是沒有用武之地,好在父親進過學堂,比起那些放下肩頭的槍又扛起坎土曼的老兵來說算是大知識分子了,又被保送到八一農學院學機械,至此農用機械伴随了他的一生。

按理那個年代像父親這樣的學曆在各方面都是很有優勢的,就因為出身的問題,父親一直郁郁不得志,僅有才學是不夠的,而才學也是不可靠的,一個滿手是老繭的貧下中農,肯定比那些咬文嚼字的家夥讓人放心。曆次運動父親都是被審查的對象,尤其是“文革”,父親的出身問題不僅累及自身,連哥哥姐姐們參軍、招工、上大學都受到了影響,那些被推薦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除了要表現好以外,最重要的便是出身好。而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我猜想倒不是他境界高,而實在是不敢對自己的出身問題提出異議。出身是不能改變的,出身和血統是不能被選擇的,認命也許是最安全最實際的辦法。

那時有些激進青年,因為出身問題影響了前程,公然宣稱與自己的父親脫離父子關系,更有甚者對自己的老子拳腳相加,就是為了證明自己與地主階級徹底劃清了界限。

20世紀70年代,父親在離鄉20多年後第一次回廣西故裡省親。讓他沒想到的是,因為成分問題,老家的親屬竟無一人免受牽連,隔三岔五被拉出去批鬥一番是家常便飯。我的已經到了耄耋之年的奶奶也被強迫參加勞動改造,更可怕的是全村人都可以随意體罰我們親屬中的任何一位。所有這些比父親在新疆兵團所受的委屈似乎更讓他難以接受。他把沒有帽徽領章的卡其布軍裝穿戴齊整,還特地戴上了一雙白線手套,上公社去找公社書記,父親從四個兜的幹部服中的其中一個兜裡拿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把一張蓋着大紅印戳的介紹信遞給公社書記。那時沒有身份證,所有人出門都得機關開介紹信,父親的介紹信落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建設兵團農業第三師某團某連,職别是連長,通紅的帶有八一字樣的圓形公章,分明透射着某種威勢,一向口拙的父親,據說那天表現得異常神勇。父親說的大意是自己在戍邊守土,自己的家人竟受到長期如此的不公正待遇,這是對革命軍屬的迫害,必須加以制止,否則,他有必要向上級彙報此事。

關鍵是父親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時用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公社書記面前指指點點。公社書記頓時就有些暈了,他哪見過這種陣勢,被白手套晃得心慌。那時軍人的社會地位很高,一般人也搞不明白正規軍和兵團的差別,軍人不敢惹,是那時社會的共識。公社書記在白手套的面前立馬矮下了身形,答應馬上處理此事,他可真搞不明白父親威脅說要将此事彙報給上級的這個“上級”究竟是什麼,是縣上、省裡還是部隊?總之父親把他震住了。在以後的很多年裡,包括奶奶在内的親屬基本上再沒有因成分問題受到更大的沖擊。

多年以後,遇到發小,閑談中得知,從小給我們憶苦思甜的校工李瘸子,他的腿并不是因為找地主評理被地主打斷的,而是趴在屋頂上偷窺被人發現,慌忙中跌下來摔斷了腿。而那個被抄家的哥哥的同學,出身也并不是什麼大地主,而是東南亞的歸國華僑,他們家有那麼多的奇奇怪怪的東西也就不足為奇了。隻是一直想不明白,那一對香爐一樣的玩意究竟是幹什麼的?(轉自《朔方》公衆号)

【作者簡介】黃毅,60後,新疆下野地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新疆文史館館員。出版詩集《等待雪崩》等四部,散文集《新疆時間》等八部,另有多部影視文學作品。作品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天山文藝獎、西部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個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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