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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葛巾》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葛巾》

文|盧明 編輯|燕子 圖檔|網絡

《葛巾》這篇,講了一個愛情和婚姻因疑心而終結的故事,警醒人們:有愛在,莫生疑。

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洛陽人常大用,癖好牡丹,幾近癡迷。在曹州觀賞牡丹邂逅葛巾小姐,一見鐘情,即使為花而死也在所不惜。雖然好事多磨,但幾經周折,終于如願以償。二人結婚生子,家道“小康”,日子過得象神仙一般。并且由葛巾介紹,讓自已的叔伯妹妹玉版嫁給大用的弟弟大器為妻。後來,葛巾言及自己姓魏,母親受封為“曹國夫人”。常大用疑心葛巾為花妖,托故回曹州探詢,終于弄清葛巾的身世。葛巾知道此事傷心至極,與玉版一起扔下孩子離去,而常大用則悔恨不已。

讀此文,我談以下四點:

首先,這确是一段真摯的愛情。常大用深愛牡丹,看到葛巾,雖然拘于禮法,還是追過去長跪搭話。此後,他相思成病,桑妪騙他說小姐手調的湯是毒藥,他都心甘情願地喝下,可見這種發自内心的愛有多深。錢花光以後,葛巾拿自己藏的錢給他,他硬是留下一半不用,足見二人互相顧惜之情。葛巾也是如此。初次相見,桑妪斥常大用唐突,她卻一點也沒不高興的意思,隻說一句“走了”就輕輕離去,給常大用留下許多想頭。大用病後,她親手為其熬湯治病,足見其情之真。再次相遇,很象是葛巾有意尋找的機會,是以,分手時她才主動把自己的住處和聯系方式告訴了大用。為了成就這一戀情,她在經濟上資助大用,并主動提出去洛陽完婚。結婚後,她不僅成全了大器和玉版的婚姻,而且在賊人相侵時挺身而出保全了全家老小,足見其對這樁婚姻的忠誠和盡力。總之,他們的結合,可謂有情人終成眷屬。

其次,美滿婚姻因疑而毀,讓人扼腕。葛巾言及自己姓魏,母親受封為“曹國夫人”後,常大用本不該追根究底。可他偏是偷偷去曹州打聽一番,這對葛巾心理上造成很大傷害。正象有論者指出的那樣:“愛情轉化成了親情。即便當初來曆有些不明,她愛你還來不及,會害你麼?你還要刨根問底幹什麼?你想過沒有:即便搞清楚了,千般情,萬般愛,家庭,孩子,這一切,你會舍得毀棄嗎?”蒲公在後面的議論中也講得非常明确:“懷之專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謂無情也。少府寂寞,以花當夫人;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原哉?惜常生之未達也!”其實,夫妻之間,相親相愛,相伴終生,就很好了,有些事不可以追究太多,要互相給對方留一些自由空間,包括一些小秘密,這樣既展現了對對方的尊重,也增加了信任感。如果什麼事都追根問底,其效果往往适得其反。當然了,既然相親相愛生死相依了,葛巾也不該因為這一件事情就棄了這個家。心中惱恨,發發小脾氣,吵上幾架也就是了,何必這樣呢?

其三,故事反映了不同門第戀愛婚姻的艱難。在封建社會,門第關觀是很濃的。大戶人家一般不與貧賤之家結親。正因如此,才使許多有情人被世俗的偏見活活分開。表面上看,故事隻寫了葛巾、玉版、大用兄弟和桑妪幾個人,他們都是美滿婚姻的參與者和促進者,文中并沒有代表世俗偏見的人物出現。但,精心的人會發現,故事處處都露出一種勢力在阻撓他們,這種勢力一方面展現在社會輿論上,如果不是這樣,大用和葛巾交往就不用躲躲閃閃。是以,葛巾說:“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風,則禍離更慘于好别矣。”另一方面展現在家庭偏見上。既然相愛,想結婚,找父母說透,找媒人介紹不就完了麼,為什麼還要這樣偷偷摸摸地搞?肯定有不能做成的理由。這理由,表面看來是花妖與人類不可通婚,折射的現實應當是不同門第婚姻的艱難。本來兩情相悅,回洛陽結婚卻要偷偷摸摸,這肯定是女方家庭的阻撓造成的。是以,他們要私奔。而私奔,在封建社會,是一種反抗婚姻壓迫的很大膽的舉動。有人猜葛巾可能是曹州大戶逃出來的侍女,常大用這麼一打聽,她知道主家早晚要找來,隻好一走了之。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可見,這篇小說,還有很強的反封建意味在裡頭。

其四,人物故事與牡丹的性狀、傳說有機融合。牡丹為百花之冠,稱為國色天香。而蒲氏塑造的花仙葛巾也是美麗雍容,仙人一般。葛巾魏紫為牡丹名品,封為“曹國夫人”,葛巾在花的王國裡也算得上大家閨秀了。而二花妖堕兒所生二株牡丹,開花也是一紫一白。此故事最初或許源自曹州民間或士人。因為在愛情故事之外,還展現出一種對牡丹的地域觀念,就是洛陽牡丹是從菏澤引進後才有那麼大的發展。作品顯示,葛巾玉版都是自菏澤來到洛陽,洛陽的同類品種是她們的子輩(有專家認為洛陽為先。但菏澤人,甚至山東人,心目中更希望曹州更早,文化心理與曆史事實還是有差別的)。通過此作,我們看到,早在三百多年前,菏澤(古曹州)和洛陽就以牡丹聞名于世,當時就有曹州牡丹甲齊魯的說法。這讓我們想起這些年來菏澤牡丹甲天下和洛陽牡丹甲天下的提法。菏澤人和洛陽人内心都認為自己地方的牡丹是最好的,這是一種對家鄉的深切情感。後來兩地都不再計較誰在誰前了,而是共同促進牡丹及牡丹文化的發展,同心協力争取牡丹評為國花就是一例。至于是蒲公寫了這篇《葛巾》以後花農據此給花起的名子,還是蒲公根據當時就有的花色名稱而演繹的這篇故事,這就留給學者去研究吧。我們需要知道的,就是本篇故事,有關于牡丹背景,其内涵更豐富,趣示性更強,除了有文學價值外,還有更多的地域價值和文化價值。朋友到菏澤,會看到根據葛巾和玉版的故事創作的彩繪。這一故事,為古老的曹州增添了許多靓麗的色彩。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葛巾》

附:蒲公原文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聞曹州牡丹甲齊、魯,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紳之園居焉。時方二月,牡丹未華,惟徘徊園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懷牡丹》詩百絕。未幾花漸含苞,而資斧将匮;尋典春衣,流連忘返。一日淩晨趨花所,則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貴家宅眷,遂遄返。暮往又見之,從容避去;微窺之,宮妝豔絕。眩迷之中,忽轉一想: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急返身而搜之,驟過假山,适與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顧失驚。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為!”生長跪曰:“娘子必是仙人!”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當絷送令尹!”生大懼,女郎微笑曰:“去之!”過山而去。

生返,複不能徒步。意女郎歸告父兄,必有诟辱相加。偃卧空齋,甚海孟浪。竊幸女郎無怒容,或當不複置念。悔懼交集,終夜而病。日已向辰,喜無問罪之師,心漸甯帖。回憶聲容,轉懼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燭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進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湯,其速飲!”生駭然曰:“仆與娘子,夙無怨嫌,何至賜死?既為娘子手調,與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藥而死!”遂引而盡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覺藥氣香冷,似非毒者。俄覺肺膈寬舒,頭顱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紅日滿窗。試起,病若失,心益信其為仙。無可夤緣,但于無人時,虔拜而默禱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樹内觌面遇女郎,幸無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聞異香竟體,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膚軟膩,使人骨節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後,南指曰:“夜以花梯度牆,四面紅窗者即妾居也。”匆匆而去。生怅然,魂魄飛散,莫知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則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紅窗。室中聞敲棋聲、伫立不敢複前,姑逾垣歸。少間再過之,子聲猶繁;漸近窺之,則女郎與一素衣美人相對弈,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複,漏已三催。生伏梯上,聞妪出雲:“梯也,誰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無階,恨悒而返。

次夕複往,梯先設矣。幸寂無人,入,則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見生驚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無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纖腰盈掬,吹氣如蘭,撐拒曰:“何遽爾!”生曰:“好事多磨,遲為鬼妒。”言未已,遙聞人語。女急曰:“玉版妹子來矣!君可姑伏床下。”生從之。無何,一女子入,笑曰:“敗軍之将,尚可複言戰否?業已烹茗,敢邀為長夜之歡。”女郎辭以困惰,玉版固請之,女郎堅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戀戀,豈藏有男子在室耶?”強拉出門而去。生出恨極,遂搜枕簟。室内并無香奁,惟床頭有一水精如意,上結紫巾,芳潔可愛。懷之,越垣歸。自理衿袖,體香猶凝,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懷刑之懼,籌思不敢複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尋。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為君子,不知其為寇盜也,”生曰:“有之。是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攬體入懷,代解裙結。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因曰:“仆固意卿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但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女笑曰:“君慮亦過。妾不過離魂之倩女,偶為情動耳。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風,則禍離更慘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終疑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以妾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傳。”問:“妪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時受其露覆,故不與婢輩等。”遂起欲去,曰:“妾處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當複來。”臨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遺。”問:“玉版為誰?”曰:“妾叔妹也。”付鈎乃去。

去後,衾枕皆染異香。從此三兩夜辄一至。生惑之不複思歸,而囊橐既空欲貨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瀉囊質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餘裡将何以歸?妾有私蓄,卿可助裝。”生辭曰:“感卿情好,撫臆誓肌,不足論報;而又貪鄙以耗卿财,何以為人乎!”女固強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樹下,指一石曰:“轉之!”生從之。又拔頭上簪,刺土數十下,又曰:“爬之。”生又從之。則甕口已見。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餘兩,生把臂止之,不聽,又出數十铤,生強分其半而後掩之。一夕謂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勢不可長,此不可不預謀也。”生驚曰:“且為奈何!小生素迂謹,今為卿故,如寡婦之失守,不複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鋸斧钺,亦所不遑顧耳!”女謀偕亡,命生先歸,約會于洛。生治任旋裡,拟先歸而後迎之;比至,則女郎車适已至門。登堂朝家人,四鄰驚賀,而并不知其竊而逃也。生竊自危,女殊坦然,謂生曰:“無論千裡外非邏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孫當無如長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顧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勝于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嘗窺見之,貌頗不惡,年亦相若,作夫婦可稱佳偶。”生請作伐,女曰:“是亦何難。”生曰:“何術?”曰:“妹與妾最相善。兩馬駕輕車,費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發,不敢從其謀,女曰:“不妨。”即命桑妪遣車去。數日至曹。将近裡門,婢下車,使禦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裡。良久偕女子來,登車遂發。昏暮即宿車中,五更複行。女郎計其時日,使大器盛服而迎之。五十裡許乃相遇,禦輪而歸;鼓吹花燭,起拜成禮。由此兄弟皆得美婦,而家又日富。

一日有大寇數十騎突入第。生知有變,舉家登樓。寇入圍樓。生俯問:“有仇否?”答雲:“無仇。但有兩事相求:一則聞兩夫人世間所無,請賜一見;一則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樓下,為縱火計以脅之。生允其索金之請,寇不滿志,欲焚樓,家人大恐。女欲與玉版下樓,止之不聽。炫妝下階,未盡者三級,謂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暫時一履塵世,何畏寇盜!欲賜汝萬金,恐汝不敢受也。”寇衆一齊仰拜,喏聲“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詐也!”女聞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圖之!尚未晚也。”諸寇相顧,默無一言。姊妹從容上樓而去。寇仰望無迹,哄然始散。

後二年,姊妹各舉一子,始漸自言:“魏姓,母封曹國夫人。”生疑曹無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問?未敢窮诘,心竊怪之。遂托故複詣曹,入境谘訪,世族并無魏姓。于是仍假館舊主人,忽見壁上有贈曹國夫人詩,頗涉駭異,因诘主人。主人笑,即請往觀曹夫人,至則牡丹一本,高與檐等。問所由名,則以其花為曹第一,故同人戲封之。問其“何種”?曰:“葛巾紫也。”愈駭,遂疑女為花妖。既歸不敢質言,但述贈夫人詩以觇之。女蹙然變色,遽出呼玉版抱兒至,謂生曰:“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複聚!”因與玉版皆舉兒遙擲之,兒堕地并沒。生方驚顧,則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後數日,堕兒處生壯丹二株,一夜徑尺,當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數年茂蔭成叢,移分他所,更變異種,莫能識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焉。

異史氏曰:“懷之專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謂無情也。少府寂寞,以花當夫人;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原哉?惜常生之未達也!”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葛巾》
【粗品聊齋】盧明專欄|評《葛巾》

作者:盧明,男,1960年生人,筆名黃河入海。郓城縣委退休幹部,郓城縣作家協會主席,縣詩詞學會會長。系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菏澤市詩詞學會副會長,菏澤學院水浒文化研究基地特約研究員,郓城縣曆史文化研究學者。在《光明日報》《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多種報刊及網絡平台發表散文100餘篇、小說20餘篇、詩詞詩歌1000餘首,其中《菏澤賦》在《光明日報》發表。著有《正話水浒》《水浒印象》《好漢文化探究》《郓城文史考略》(三卷)文化書籍六部,主編《郓城文學作品選》《郓城文韻》《水浒别傳》《水浒酒故事》作品集四部。在菏澤電視台主講水浒文化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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