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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延濱:燃燈者的心靈圖騰

□葉延濱

盧衛平是當代詩壇公認的實力詩人。他是改革開放到南方沿海的知識分子,從打工仔重新開始的人生與詩為伴,使他的寫作始終忠于自身的經驗和内心。在詩壇他的名字幾乎是優質詩歌的符号,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他先後獲得多個詩歌獎項。詩集《瓷上的火焰》再次呈現了詩人超凡的才能和創造力。

葉延濱:燃燈者的心靈圖騰

《瓷上的火焰》,盧衛平著,花城出版社2021年12月版,58.80元。

盧衛平給讀者最鮮明的印象是與時代同行的優秀平民知識分子寫作者。幾十年來他與創造這個時代的巨大移民潮有共同的命運,他因為這個巨大的社會群體發聲代言,而得到讀者高度的認可。他在低處歌唱,堅守平民意識,使他的作品成為這個時代變革留下的鮮明紋理,也成為中國社會基因新形态的美學呈現。《我後悔讓這塊石頭開花》寫道:

我敲開這塊石頭

我将一塊大石頭

變成許多小石頭

叫作石頭開花

石頭開花就是石頭開口說話

可當我看見一個個

跟着大風的腳步奔跑的小石頭

在風停下來後也沉默不語

我就後悔讓這塊石頭開花

我能忍受一塊大石頭

長久的沉默

但弱小者的沉默

總讓我感到惶然不安

這是詩人的心聲,也是詩人對社會發出的呼喊,雖低沉,卻驚心,扣人心弦。正因為堅守平民意識,他的詩歌聚焦那些大時代被人忽視的小人物和小細節,讓讀者走近那些被忽視和忘卻的人們:

玻璃清潔工

比一隻蜘蛛小

比一隻蚊子大

我隻能把他們看成是蒼蠅

吸附在摩天大樓上

玻璃的光亮

映襯着他們的黑暗

更準确的說法是

他們的黑暗使玻璃明亮

我不會擔心他們會掉下來

綁着他們的繩索

不會輕易讓他們逃脫

在上下班的路上

我看見他們隻反反複複有一個疑問

最底層的生活

怎麼要到那麼高的地方

才能掙回?

在這首詩裡,大時代之大與小人物之小,摩天樓之亮與擦窗工之暗,勞工地位之高與生活之低,無懈可擊地完成于這首詩作。這些詩歌無疑是這個時代最鮮明的肌理,也是詩人留下的最新的證言。以人民為中心,在盧衛平詩歌中不是口号,而是寫作的命門。

廣東是改革開放的前沿,我曾說過,起于廣東移民潮創造了一代新人,他們經曆斷臂之苦,也經受嫁接之痛。盧衛平詩歌的成功就在于經曆這種痛苦蛻變之後,他用全新的視野看待曾經熟悉的世界,那些曾被舊式教科書、舊習俗甚至舊話語方式規範的事物,經過詩人去蔽而得以重新命名。這是發現,也是創造,優秀的詩人永遠是這個世界的命名者。請讀《焚書》:

總有一些書

是用來焚燒的

它發出的火光

照着我

在暗夜

讀另一些書。

這是重構還是覺醒?你去悟,悟透了你就有了光!請讀《釘子》:

是誰在你開始生鏽時

一次又一次粉刷牆壁

牆壁的白,傷害着你的黑

你曾是牆壁上唯一的亮點

缤紛的衣帽挂在你的脖間

你記不清從哪天開始

你的醒目,是因為你成了

一個斑點,你想起對一顆爛牙

最殘酷的懲罰

即使曾經咬碎過石頭

咬開過酒瓶鐵蓋

就讓它慢慢爛着

也不拔掉,這難道是一顆釘子

必然的結局,你的痛

被牆一次次地粉刷遺忘。

這說的是釘子嗎?我以為說的也是我,是習慣于做一顆永不生鏽螺絲釘的我,然而我們鏽了後,誰在粉飾我們痛苦的牆?痛苦不必大喊大叫,真痛咬牙。而覺悟也許會有另外的歡樂,請讀《城堡》:

我隻在大海退潮時

在沙灘上修築我的城堡

我知道,大海會在漲潮時

帶走我的城堡

但我樂此不疲

我愛大海

我願意波濤每個瞬間的歡樂裡

有我一生的徒勞。

我相信,沒經曆一種人生的徹悟,寫不出“在波濤每個瞬間的歡樂裡,有我一生的徒勞”這樣明澈的句子!其實這就是詩人的天職,盧衛平說“詩人是詞語的囚徒,也是詞語的看守,隻有詩能讓詩人的這兩個身份和解”。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為這個世界重新命名,創造新的意象和意境,與此同時,詩人也讓陳舊的語言獲得新的張力和内涵。

盧衛平堅守着平民寫作的立場,堅持詩歌創新開拓,更自覺完成當代文人對詩歌語言的修煉把握。他說“經驗要滲進去,情感要滲出來”,在這樣的滲透中,完成了語言的純粹和臻萃。盧衛平詩歌有鮮明的可辯識度,平和溫潤,大度開闊。情感的滲透,使盧衛平的言說方式,在平和溫潤裡,透出詩人悲憫與友善之心。在許多寫打工仔的詩篇中,都習慣性地展示那些底層生活的凄苦與暗黑,進而以尖利粗糙的語言,完成對讀者的征服。盧衛平的代表作之一《在水果街碰見一群蘋果》寫的是蘋果,然而其象征意義,是對離鄉别井少女們的關愛友善和祝福:

它們肯定不是一棵樹上的

但它們都是蘋果

這足夠使它們團結

身子挨着身子

互相取暖 互相芬芳

它們不像榴蓮

自己臭不可聞

還長出一身惡刺

防着别人

我老遠就看見它們在微笑

等我走近 它們的臉都紅了

是鄉下少女那種低頭的紅

不像水蜜桃 紅得輕佻

不像草莓 紅得有一股子腥氣

它們是最幹淨最健康的水果

它們是善良的水果

它們當中最優秀的總是站在最顯眼的地方

接受城市的挑選

它們是蘋果中的幸運者驕傲者

有多少蘋果一生不曾進城

快過年了 我從它們中挑幾個最想家的帶回老家

讓它們去看看

大雪紛飛中白發蒼蒼的爹娘。

這首詩是一個内心幹淨而良善的人才能得到的靈感,這首詩也是珍惜語言的幹淨和純正,有文字修養的詩人才能寫出來。那些粗糙生猛的“火爆走紅”詩人,在這樣的語言面前,露出詩歌語言沒有褪盡的火氣和詩人内心的戾氣。詩人是用語言完成使命的人,正如詩作《在白居易墓前》:

一個内蒙古人說離離原上草

一個西藏人說一歲一枯榮

一個海南人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一個甘肅人說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們都是說的方言

但每一句我都能聽明白。

同樣的,盧衛平的詩歌是低處生長的,但他内心的向度和語言達到的高度,是許多不同美學追求和詩人與不同審美修養的讀者都有可能成為他的知音,因為讀這些作品讓我們相信盧衛平的話:“詩歌服從于内心的需要,在深夜,我面對不可能被照亮的事物,仍然不忘點燃燈盞,直到黎明來臨。”正因為如此,盧衛平的創造與對盧衛平創作的研究,都必然引起當代詩壇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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