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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老人”:隻有一半能順利回家

本文轉載自鳳凰WEEKLY(ID:phoenixweekly)

白色鞋子,玫紅色褲子,藍色短羽絨服,身高一米五,體型瘦弱,頭發花白——中午一點半左右, 72 歲的劉丹終于出現在一家飯店的監控視訊裡。

匆匆走過的行人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

放大畫面可以看出,走在人行道上的劉丹,步伐越來越慢,表情也似乎有些迷茫。她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四周,但很快又背着手徑直往前走。這個患有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已經從家裡離開了超過 20 個小時。

盡管對于家人的記憶逐漸淡去,也總會忘記家在哪裡,但劉丹還保留着年輕時好動的個性——她是個開朗的老太太,愛坐公交、愛往外跑,去看外面的世界。這也讓丈夫陳文和女兒陳玉發了愁,他們總是在尋找她。

次日一大早,陳玉就出門找媽媽。這一次,她叫來了北京市志援應急救援隊幫忙。

飯店的監控器曾拍下劉丹路過的短暫畫面,救援隊的馬健隊長按照之前的線索,沿街邊的店鋪依次查監控,終于發現她的蹤迹。

“困在時間裡的老人”:隻有一半能順利回家

一家面館的監控拍到了劉丹走過的畫面。

圖源:受訪者提供

對阿爾茨海默症患者來說,走丢往往隻用幾秒鐘。盡管會出現失憶、失語、空間感喪失等症狀,但從外表看,他們與常人無異,也不會主動求助,旁人很難發現他們的異常。這也給搜救增加了難度——在北京這個兩千多萬人的都市裡,尋找一個失憶老人,宛如大海撈針。

有資料顯示,在大陸,每年走丢的阿爾茨海默症老人高達 20 萬左右。截至 2019 年,中國已有 1000 多萬阿爾茨海默症患者,是全球患者數量最多的國家。志援應急救援隊的隊長蘇敩透露,過去五年多的時間裡,他們尋找過近 330 位走失的老人,幾乎全是阿爾茨海默症患者。

蘇敩記得,第一位老人是 2016 年春節他在路邊偶然遇到的。寒冬裡老太太穿着單衣,向他問路,說要去「糧店」——她的記憶被撥回到了那個需要換糧票的計劃經濟時代,蘇敩幫她報了警、找到家人。

那之後,蘇敩和隊員們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撿」到過失憶老人。有老人走丢後掉進大泥坑裡,被發現時,臉上爬滿了蛆;有老人在火車站的貨場裡迷路,撿破爛搭帳篷,獨自生活了好幾天;還有個退休的前公安人員,上公廁的間隙失憶了,跟着路人出胡同、上公交,他以為對方是賊,自己還沒退休,在抓賊。

一次找尋

劉丹走失後, 72 歲的丈夫陳文很自責。前一天傍晚,陳文要去一趟女兒家,他想着步行也就十分鐘的距離,一會兒就回來,讓劉丹在家等他,還特意從外面反鎖了門。

回家後,老伴兒不見了,平時别在衣服上的定位器也沒帶走。

陳文和女兒女婿騎着電瓶車在附近找了一晚上,報警,并向應急救援隊求助。

根據警方調取的監控視訊,劉丹從家裡出來後,18 點 47 分在牛街禮拜寺站坐上由南向北的 88 路公共汽車——這趟從草橋東路北口開往大鐘寺的公共汽車,會經過劉丹家所在的西城。經停 15 站之後,19 點 36 分,劉丹在積水潭橋南站下車。線索就此斷掉。

“困在時間裡的老人”:隻有一半能順利回家

劉丹乘坐 88 路公共汽車在積水潭橋南站下車,此後便無蹤迹,這裡交通情況複雜。

圖源:張楠茜攝

「下車之後,往哪個方向走了?或者她繼續在這兒上了别的公交?她坐了哪一路公共汽車,會在哪一站下車?」陳玉站在大馬路上和救援隊員們分析。太陽刺眼,車流和人聲吵嚷。陳玉從機關請假出來找媽媽,她背個書包,沖鋒衣袖口上沾滿黑色灰塵。因為失眠和疲憊,眼睛有點紅。

在老人下車的積水潭橋南公共汽車站,一輛輛公共汽車進進出出。每天白天,會有六路公共汽車在此經停,晚上也有兩路,其中不少是開往城外的。隔着一條公路,對面是大型商場和建築施工工地;沿街商鋪背後,像樹枝一樣延伸出小胡同和分叉道路。

這種無從下手的局面,對救援隊隊員們來說并不陌生。這五年,他們最多的一次,用了 11 天尋找一位老人;最快的一起,半小時就在地鐵裡順利找到。有媒體統計報道,這些走失的患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隻有不到一半順利回家。而 24 小時是搜救的黃金時間。

按照救援隊的安排,陳玉和救援隊每四五個人組成一個小隊——有人在派出所等新消息,有人沿着老人出現過的街道調取監控視訊,還有人在商店門口貼尋人啟事。

循着蛛絲馬迹,他們從西城區的積水潭橋南站,找到 7 公裡外的北京理工大學,人又沒影兒了。

這倒也常見——「老人走失後,能被尋找到的點滴蹤迹是碎片式的,志援救援隊要盡量多尋找他們出現的點,再将點連成線。但每當快連成線了,線索卻經常斷掉。」馬健說。

有一次他們尋找一位老人,查到他進了一個胡同,前一個監控能看到他,隔了一段距離的監控裡,就沒影兒了。第二天再把範圍縮小,查到中間的一個商店,發現老人晚上站在這家店的玻璃門前,對着自己的影子說了五個小時的話。可這時機一錯過,他們一直跑到石景山的水泥廠才找到他。

晚上 8 點,距離劉丹走失已經超過 24 小時,志願者們東奔西走一整天後,直接在人行道花壇邊蹲下休息,或者靠着電線杆子歇一會,幾分鐘後又繼續。

“困在時間裡的老人”:隻有一半能順利回家

他們總是從早走到晚,從西城區到海澱區,發傳單、查監控、推測老人的蹤迹。

繼續往前走,是海澱區的為公橋公交站,尋找似乎又回到了原點。這裡比起點積水潭橋南公交站有更多的車,救援隊員按照劉丹的行為模式推斷,如果她走累了,可能和之前一樣,也在這兒登上了公交。

公共汽車站,是搜救的巨大障礙。有多少路公交就有多少個方向,每路車又有幾十個停靠點,無法逐一排查監控。此外,在調取相關路段和公共汽車的監控時,也需要輾轉不同部門之間的繁瑣交接手續。

已經天黑,老人獨自在外的危險在增加。陳玉擔心媽媽,卻想不出她的目的地會是哪。

陳文想起來,走失前一天,老伴兒念叨着要回家。家人猜測,她說的「家」,應該是曾經居住多年的老胡同。18 歲去北大荒下鄉前,劉丹一直住在西城區的果子巷、迎新街老胡同,29 歲抱着孩子回北京後也在附近工作,這是她的娘家。

劉丹的「家」曾是老宣武最熱鬧的地界。商戶、住家,一個挨一個,擠滿寬不足十米、全長也不過百餘米的小胡同。那裡有賣小豆粥的早點鋪,有油鹽店、絨線鋪、鞋鋪、剃頭棚……蟬鳴不絕的夏天,永遠少不了捉蛐蛐兒、粘知了的趣事,她和老伴兒也總還記得大槐樹下的童謠。

2007 年夏天,随着舊城房屋修繕和胡同整治工作開展,劉丹的家作為危改項目被夷為平地,如今那裡矗立着密密麻麻住宅樓的中信城小區。也是那一年,劉丹的母親去世了。

“困在時間裡的老人”:隻有一半能順利回家

入夜了,志願者們還在街頭的報刊亭詢問是否看到過走丢老人。

從僅有的線索看,劉丹似乎并沒有回那個胡同裡的家,她走得越來越遠了,最後出現的魏公村立交橋,離「家」十幾公裡。救援隊員們聚在馬路邊,分析老人在十字路口的四種可能走向,繼續沿街詢問商住使用者、檢視監控;陳玉也拜托報案地牛街派出所的民警,配合來到老人魏公村管轄地的派出所,溝通協商;與此同時,他們還在想辦法去公交站尋找線索。

晚上快到 11 點,正在大家決定撤退,第二天再找的時候,陳玉接到派出所的電話,人找到了。

她趕到派出所,進一步得知,媽媽走進蓮花小區裡時,被保安發現不對勁——不到五攝氏度的夜裡,她隻穿着一件單衣,羽絨服丢了。保安反複問她家在哪裡,她答不上來,于是給羊坊店派出所打了電話。到派出所後,劉丹短暫地記起了自己的名字,雖然說錯了一個字,但她又提到自己姐姐的名字,警察根據這些線索,找到了她的資訊。

見到陳玉,老人雖然已經掩飾不住疲态,卻像孩子一樣開心。她跟家人說,第二天要跟他們講講這一路。但次日早上,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出走和迷路的事。

被蠶食的記憶

這不是劉丹第一次走失了。最近兩年,女兒陳玉和丈夫陳文總是在尋找她。

2016 年,劉丹被确診為阿爾茨海默症。為防止失聯,最初,陳玉買過定位手表,大塊頭的手表戴在母親細瘦的手腕上,顯得很突兀。她怕媽媽自尊心受傷,換成挂脖式的,老人卻經常忘記佩戴。後來,她又買來小盒子的定位器,配有防盜扣,用磁鐵釘緊緊吸附在衣服上。

但定位器也不是萬能的。有一次陳文帶着劉丹出門接外孫,他回頭鎖門幾分鐘的時間,一轉身,劉丹不見了。陳玉剛下班,趕緊讓父親去接孩子,自己尋找媽媽。她看着手機螢幕上,媽媽的定位點移動得越來越遠,停在了四惠東附近。

「您先别動!」定位器被呼叫三聲後自動接通,陳玉聲嘶力竭地在手機這頭喊,試圖叫停媽媽,但是媽媽沒理她。劉丹下了車,手裡還抱着一袋從家裡帶出來忘記扔的垃圾。安靜的間隙,一位等車的路人聽到劉丹身上傳出喊聲,趕緊和陳玉對上話,幫她看住了媽媽。

「現在是因為喪失了空間感才會迷路,一開始是從喪失記憶開始的。」陳玉說。找回母親後的一個下午,陳玉和父親坐在一起,說起母親患病的經過,她順手遞給媽媽一片很薄的香瓜。

因為牙齒掉光了,劉丹的臉頰有些凹陷,笑起來嘴巴咧得大大的。此時她坐在一旁專心地聽父女倆聊自己的事,像是在聽别人的故事。「我聽你們說的,這能是我嗎?」她突然自嘲起來。

變化是一點一點開始的。

劉丹是個性格外向,做事利落的老太太。十幾年前,她還是陶然亭公園的太極拳選手,考了初級教練證,野馬分鬃做得舒展勁道;她也參加社群志願者活動,和朋友們一起在小區巡邏。

2009 年前後,劉丹突然跟陳玉說,不想再去打太極了,隊友說自己「抑郁」。陳玉沒太重視,以為她隻是和隊友鬧了不愉快。現在回憶起「抑郁」這個詞,她分外難受。

最早期的症狀,是性情的改變。2010 年前後,劉丹做菜變得馬虎。陳玉的丈夫記得,當時有客人來家裡,一向熱情好客的劉丹,端着一大盤随便拌好的涼菜上了桌,說,「我們北京人就這麼吃。」還有主食,米飯饅頭包子,也經常是好幾樣混在一起端上桌。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劉丹在廚房忙完之後,鍋不見了。家人找了半天,發現鍋被立在飯桌桌腳旁,鍋把朝上,像在瀝水的樣子。

陳玉的一次大崩潰,是發現媽媽給大女兒沖的奶粉出了錯。「一勺奶粉、30 毫升水」,她跟媽媽說過。結果有一天,她看到媽媽在 90 毫升的水裡隻兌了兩勺奶粉。陳玉急了,「因為看小孩的事,我隻信任我媽,發現她這樣,我真的很崩潰。」那一次,她大聲嚷了媽媽。

“困在時間裡的老人”:隻有一半能順利回家

劉丹年輕的時候愛打太極、愛爬山,愛參加志願者活動,但患上阿爾茨海默症之後,漸漸不再參加集體活動了。

圖源:受訪者供圖

因為不住在一起,陳玉感受到媽媽的變化是碎片式的,陳文則有更明顯的體會——一向好脾氣的老伴兒,開始為雞毛蒜皮的事大發脾氣,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她不再參加集體活動,還忘記和朋友的約定。她退休前是會計主管,愛做數學題,退休後還在台式電腦機上自學程式設計;後來再也沒打開電腦,不學習了。

2016 年,陳玉生二胎,劉丹在醫院照顧她。陪床的時候,劉丹總拿本書消磨時間。有一天,陳玉讓媽媽念一段書上的内容給她聽。劉丹讀出來的,是一個個單獨的字,而不是連貫的段落。她已經不知道書上在說什麼了。

陳玉下定決心帶媽媽去看醫生。很快,劉丹在宣武醫院确診為阿爾茨海默症。陳玉終于知道,媽媽的無端發怒、對外界的隔閡、對親人的不了解,都是有原因的。她病了。

陳文查資料、四處求醫,搜集過國内外 38 種阿爾茨海默症量表。陳玉也買來腦科學的書籍學習,看相關的電影。他們不斷在記憶中搜尋可能的病因——是劉丹曾經得過的那顆小小的腦膜瘤;是她的母親去世,她受到太大的刺激;又或是别的被遺漏的細節?

但至今在全球範圍内,阿爾茨海默症仍然沒有絕對的病因,也沒有藥物能夠治愈。劉丹和所有患上阿爾茨海默症的人一樣,記憶一點點被蠶食,她記得年代久遠的事情,卻忘記早上和中午吃了什麼。

她口中的詞彙越來越少,隻剩下「這個、那個」。有一次家裡的洗衣機洗完衣服,「嘀嘀」響了,劉丹想提醒陳玉去晾衣服,跟她說,「那個」響了。陳玉鼓勵媽媽,說出洗衣機這個詞,但她怎麼都說不出來。她偶爾也會忘記家人的名字。陳文不在身邊的時候,劉丹會問女兒:「那個人去哪裡了?」狀态好的時候,她又能說出來老伴兒的名字。

再往後,她還像小孩一樣,悄悄把吃剩的蘋果核扔到樓下鄰居家車上,然後拉上紗窗。直到鄰居投訴,陳玉才知道老太太的惡作劇,給家裡換了要用鑰匙打開的鋁制紗窗。

家裡的門鎖也讓陳玉和陳文費盡心思。去年,陳文的母親生病,他在醫院照顧,擔心劉丹一個人在家不安全,出門時會叮囑她用鑰匙從屋裡鎖上門。但劉丹鎖上之後,總會忘記拔鑰匙,從外面打不開門,為此,家裡至少換了八次鎖。去年,陳玉給父母家裝了指紋鎖,但是劉丹的指紋變淺,用起來有些困難。

「這一塊是海馬體,正在萎縮,意味着她剩下的記憶越來越少。阿爾茨海默症使得大腦中的某種蛋白物質分泌過多,最後這個物質會彌漫到她整個大腦,直到什麼都不記得了。」陳玉拿出她買的腦科學書,翻到一頁彩色的大腦圖,指着最中間的小小一塊,想象媽媽大腦中正在發生的病變。

愛和陪伴可以讓必然的結局來得晚一點

「阿爾茨海默症,無法被阻止,隻能延緩,靠家人的陪伴。」醫生告訴陳玉和陳文。

劉丹對遙遠的過去有着清晰的記憶,陳文一有工夫,就跟她聊半個世紀前的事情——

1968 年,18 歲的他們朝氣蓬勃,登上開往北大荒兵團的綠皮火車。在靠近烏蘇裡江的東北小縣城,兩人相識相愛。「我們登上瞭望塔,就能看見烏蘇裡江對面蘇聯的瘸腿上尉。」

聽陳文講起那段日子,劉丹在一旁笑眯眯地點頭說是。

婚後,他們在東北小城成家立業,陳文當過獸醫,後來又調到醫院工作。東北的冬天最冷時零下 41 度,陳文背上藥箱,騎馬到十幾裡外的連隊出診。劉丹是數學老師。她所在的學校人不多,在國小基礎上增設了國中,類似戴帽子,也叫「戴帽中學」。她教六年級和初一,有學生後來成了中石化設計院的進階工程師。

在兵團的第 11 年,女兒陳玉出生,他們開始盼着回北京的調令。女兒第 42 天大時,劉丹的調令先來了,她抱着襁褓裡的女兒,坐上了回北京的列車;再後來,陳文也回到了北京。

回到北京之後,兩人像當年所有的返城知青一樣,接了上一代人的班。陳文進了北京市玉器廠工作,劉丹先是接母親的班去了胡同裡的街道工廠,輾轉幾份工作,退休前是事業機關的會計财務主管。

在陳玉眼裡,媽媽身上總有用不完的能量。

除了照顧家裡之外,媽媽考下了當年通過率不到百分之五的會計資格證書,憑自己的努力成功跳槽,從街道工廠,到區裡,再到市裡。媽媽愛運動,陳玉帶她去爬山,她走得比年輕人還快。上世紀 90 年代,劉丹開始學程式設計語言,學 DOS 作業系統。女婿下班回來,總是看到老太太坐在電腦前玩空當接龍遊戲。她的休閑遊戲,還包括做數學題解悶兒。

「這我自己織的,你看還行吧?我覺得還不錯。」在一旁的劉丹摘下帽子,遞過來。紅色毛線帽勾線細密,帽檐有一圈細細的灰色鑲邊。她身上穿着紅色搖粒絨外套,胸前印着「西城區志願者」——這是以前參加活動時,社群發的。

阿爾茨海默症的患者家屬往往會用各種方法試圖找回他們的記憶,來自廣東的女孩小透也是如此。她用視訊記錄了尋找爺爺的整個過程。

小透由爺爺帶大,印象裡,他是個慈祥和善的老人,笑起來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兩瓣門牙,像她最喜歡的海綿寶寶。爺爺每天騎車載着小透,穿過田間小路送她去上學。小透愛玩洋娃娃,爺爺會給洋娃娃做衣架。小透晚上怕一個人睡覺,爺爺為她講睡前故事,也扮幼稚鬼吓唬她。

但最近幾年,爺爺患阿爾茨海默症之後,失去了活力。他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隻會說,「不要了!」他總是神色木讷,瞪着眼發着呆。爺爺不再記得家人是誰,家人記憶中的他也在逐漸淡去。小透想找回曾經的爺爺,再次看到老人的笑。

“困在時間裡的老人”:隻有一半能順利回家

小透為了尋找爺爺的記憶,放他曾經喜歡的《魯冰花》給他聽,爺爺忘記怎麼笑了,卻哭了出來。

圖源:視訊截圖

她陪着爺爺看她小時候最愛看的卡通片,爺爺心不在焉。她在爺爺面前捏一隻會叫「爺爺、爺爺」的複讀鴨,爺爺沒有反應地走開。她的男友扮演小醜對着爺爺手舞足蹈,爺爺的表情變得更加沉重。

她也回到和爺爺曾經住過的地方,但一切都變了。附近的一整片樓被夷平後,建起一座大橋。他們住過的老房子,變成了大橋下的停車場。離開的時候,旁邊鐵軌上的火車開過。她想起以前,爺爺會帶她去鐵軌上看風景,如今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聲依舊。

回到家,小透給爺爺聽他以前經常聽的《魯冰花》,老人的面部表情開始有了變化——他嘟起嘴巴,很委屈的樣子,眉頭的皺紋聚集起來,眼睛一眯,幾滴淚水滾了下來。小透明白,爺爺已經忘了怎麼笑了,他的哭就是他的笑。

這趟短暫的尋找爺爺的旅程,以第二天爺爺變得更加生氣而告終。小透以為一切努力都白費,有些遺憾地回大城市上班了。幾天後,她接到奶奶的電話,奶奶激動地告訴小透,爺爺早上主動從卧室走出來,撐着拐杖挪到飯桌旁。他自己洗了衣服。他還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小透坐過的沙發,像在默默守候和思念什麼。

「阿爾茨海默症發展到最後,人會變得極度癡呆。他們的大腦就像是火災後的土地,隻剩一片廢墟。他們甚至會忘記吞咽和大小便,人成為沒有靈魂的空殼,和死亡沒有差別了。」

小透對于未來并不樂觀,但經過這一次尋找爺爺的嘗試,她相信,愛和陪伴可以讓必然的結局來得晚一點。

更殘酷的一面

最近兩年,随着母親的病症愈發嚴重,陳玉能感覺到,父親獨自照顧母親變得吃力了。

去年 12 月 8 号,陳文去醫院看牙,帶着劉丹一起。進診室前,他脫下冬天的棉衣、證件和書包,一并交給劉丹,反複囑咐她在門外等着。但看完牙出來,她不見了。陳文慌裡慌張打上車,穿着單衣和女兒會合,尋找劉丹。最後是公共汽車上的保安看到劉丹的資訊牌,聯系上家屬,送老人到了公交總站。

成為照顧和被照顧者的角色後,他們的生活總是如此「混亂」。陳文要随時看着劉丹,照顧她洗臉、吃飯、上廁所。劉丹上廁所,有時候會弄得廁所牆上有大便污漬,陳文就去女兒家拿水槍過來沖廁所。但他仍然竭盡全力把老伴兒打理得利落幹淨,連指甲縫都清清爽爽。

瑣碎且壓抑的日常被他藏在偶爾的畫作中——黑色的雨霧彌漫整個畫面,氣氛壓抑,左下角有一個細長的人影,獨自撐着傘走在這片混沌中,他的身旁有一條窄窄的留白和零星的青綠。陳文管這幅畫叫《孤獨》,畫的是他自己的心境。不久之前,他 105 歲的母親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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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的一幅畫,名為《孤獨》。畫畫是他表達内心情感的方式。在照顧阿爾茨海默症的妻子之外,他很少能有自己的時間。

接觸過上百個阿爾茨海默症患者家庭的蘇敩也認為,阿爾茨海默症是最孤獨的疾病,照顧患者的家屬同樣孤獨,「80 後的獨生子女家庭就更是。老人走丢了,可能連能一起尋找的朋友都沒有。」

他和隊員們試圖讓老人不那麼孤獨,但他們也見到了這個病症更殘酷的一面。

一次,隊員們幫助在某央企工作的 80 後獨生女找父親。老人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大便完不知道沖馬桶,女兒和老伴兒不讓他在家上廁所。有一天,老人去外面的公廁上完廁所,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走丢了一天,女兒都沒當回事,直到第二天上班時跟同僚聊起來,才被提醒應該尋找老人。

救援隊員找到老人之後,給他泡上一碗面。面剛泡軟,女兒火急火燎地趕來,老人見到女兒,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趕緊把友善面推開,不敢吃了。蘇敩猜測,老人在家應該是經常被責備,才會這麼害怕女兒生氣。

「姑娘,有爹在,特别好。我爹沒了,我現在有點啥事想問問他,隻能上陵園墳前坐坐。隻有沒了你才能知道。是以你爹還在,就好好珍惜。」回去的路上,蘇敩跟老人的女兒說。但過了一段時間想回訪時,他發現自己被删了。

他們也幫助尋找過一位 89 歲的曾做過鐵道兵的老人。老人走失九天,等他們找到第八天,老人的二女兒鄭重其事地對搜救隊員們說,不找了。理由是,他們全家人已經請了七天假,再繼續找下去,擔心工作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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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志援應急救援隊在尋找走失的老人。

還有一起時間最久的,找了 11 天,也是家屬先放棄了。但一位隊員較真兒,帶着兩個大學生志願者一直找,最後終于找到老人。

由于在外迷路太久,老人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他們先把老人送到了一家醫院。家屬一直不接志願者和派出所的電話,直到民警前去敲開家門才通知到消息。家屬的第一反應不是開心于老人找到了,而是埋怨志願者,為什麼不把老人送到另一家更近一點的醫院。

「我們也不能責怪這樣的子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蘇敩說,每一個走丢的失憶老人背後,都是一個具體的家庭和人,面臨的問題不同,卻折射出親情、陪伴、離散等相似的社會問題。但他還是希望,每一個患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都能更有尊嚴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

這段時間因為疫情,陳玉的小兒子居家學習。經常和孩子待在一起,劉丹似乎變活躍了。六歲的小朋友問外婆,你說我叫什麼名字呀?外婆睜大眼睛,反問他,那你說你叫什麼?孩子挨個提醒她前兩個字,她終于說出第三個字。家人鼓掌,她也樂得合不攏嘴。

「即便得了這個病,她也是有尊嚴的,我們時時刻刻陪伴她,我們也能感受到她的愛。」

陳玉說,她早些年看講述阿爾茨海默症病人的電影《依然愛麗絲》,就像看到了自己和媽媽。電影的最後,女兒給媽媽念出一段詩句,問她能否了解這段詩在講什麼。曾經是語言學教授,表達感受豐富的母親,愣了幾秒鐘,終于緩慢地說出了「愛」這個字。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劉丹、陳文、陳玉為化名。)

撰文:張楠茜

編輯:雪梨王

首圖來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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