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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展現了東西方文明怎樣的“童真”與基因?

深入地從各個角度研究不同地域的神話,找到人類文化發展的一緻性和共通性,對于我們今天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有着十分重要的曆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神話作為文明與文化的源頭和民族精神的承載形式,在任何一種民族文化中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直至今天,它或以習俗,或以潛在的意識深刻影響着現代人的生活。盡管東西方神話叙事存在着各種差異,各民族神話各有鮮明個性,但其締造出的文明記憶對整個人類而言都有共通性。

神話内容完全存在于虛構與幻想嗎?東西方古代神話中為何有諸多相似的母題?四川省社科院神話研究院特聘研究員周明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欄目專訪,詳述神話何以反映出東西方曆史文化的演進曆程,又如何承載人類共通的文明記憶。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對于原始神話的認識,有助于對民族文化的尋根溯源。那麼,在東西方不同的文化語境中,何為神話?

周明:神話是産生于人類童年時期的一種特有的文化形式。長期以來,由于各自的立場、觀點、研究方法、角度等不同,中外學術界對“何為神話”的問題曾有着許多不同的解釋。

如在西方,神話曆史學派的古希臘學者歐赫麥魯斯說神話是“化裝了的曆史”;神話隐喻學派的古希臘學者色諾芬尼說神話是“古人的寓言”;精神分析學派的奧地利學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說“神話是整個民族想象和願望的變形殘片……是幼稚人類的古老幻想”等等,說法非常之多。

2021年7月,長沙一建築上的投影展示希臘神話人物。中新社記者 楊華峰 攝

在中國,對于什麼是神話的問題,也有各種界說和定義。魯迅先生認為:“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衆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茅盾先生認為,神話是“一種流行于上古民間的故事,所叙述者,是超乎人類能力以上的神們的行事,雖然荒唐無稽,但是古代人民互相傳述,卻信以為真”。

我個人認為,神話是原始先民在認識自然、征服自然的過程中創造産生的一種綜合意識體,它反映和表現了早期人類的思想、觀念、信仰及廣泛的社會生活。神話的特點是具有高度的幻想性和解釋性,表現形式是以神靈、魔鬼及超自然的神性英雄為叙述對象的。

中新社記者:雖然世界上的文明形态多樣,但是不少遠古神話故事都有着驚人的相似,比如天地開辟、人類起源、英雄救世等,能否談談這一現象?

周明:在影響世界文化發展最大的幾個古文化體系中,都存在有較為類似的神話類型,這些神話類型在學術上被稱為神話母題。

從起源上說,相同神話母題的出現,與人類社會發展的相似階段性高度相關,不同區域的人群有着較為相似的經濟基礎和條件、社會基礎和條件、心理基礎和條件、語言基礎和條件,以及較為相似的創造者和傳承人(如巫師之類),因而造成不同區域文化中相同神話母題的出現。

比如,希臘神話認為,宇宙開始之初,是一片混沌,混沌之神卡俄斯開天辟地,生下了五個子女,宇宙從此劃分為天空、大地、地獄、黑暗和白晝。這和中國的盤古開天辟地的情節一模一樣。

普羅米修斯是人類的創造者,他用粘土造出了男人,雅典娜給人類靈魂,後來宙斯又造出了女人。這個“劇情”和我們的女娲造人如出一轍。

普羅米修斯悄悄地從太陽上偷走了火種,送給人類,被宙斯用鐵鍊鎖在高加索山上。而在中國神話裡,有一個叫阏伯的火神,相傳他從天上盜取了火種給人類,最後被貶下凡間。

古典時期(古希臘、古羅馬時期)藝術珍品。中新社記者 彭大偉 攝

相同的神話母題都在這些文化體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并深刻影響着後世文化。

中新社記者:以《山海經》為代表的中國上古神話與西方神話相比較,能否概括出中國神話不同于西方神話的特點?

周明:首先,就整體而言,西方神話最大的特點是在流傳過程中都經曆了多次的修改、補充、完善,形成較為完整的叙事體例,其涉及的人物、故事衆多且有着較強的邏輯聯系,而中國《山海經》等秦漢典籍記載的神話在定型後就基本上沒有改變過,其内容簡單,呈碎片狀,沒有形成強烈的邏輯聯系。

2020年12月,《鲸夢奇緣·神隐山海經》大型室内沉浸式光影藝術展在成都開展。中新社記者 安源 攝

其次,西方神話所記載和表現的神靈都高度趨向于“人化”——即神靈的世界與人類的生活融為一體,神都和人一樣,有喜怒哀樂,也有吃喝拉撒。而先秦至兩漢文獻所記載的中國古代神話,其神靈基本上都具有“半獸半人”形象特征。如“開天辟地”中的盤古,其形象是“龍首蛇身”;“女娲造人”中的女娲形象是“蛇身人首”;東方木神句芒的形象是“鳥身人面”等。

第三,由“人化”和“神化”這一基本差别引申出西方神話更為“寫實”,而中國神話更傾向于“寫虛”。相比而言,西方神話更接近于現實生活的真實,中國古代神話的“超自然”屬性則更強烈,遠離現實生活一些。

最後,在叙事方式上,西方神話表現得較為細膩完善,神和神之間、神和人之間的互相關聯較為緊密。而中國古代神話的叙事方式相對于西方神話來說,就更樸素一些。這一點,也是中國古代神話與西方神話最大的差別之一。

中新社記者:根據您的分析,可以說神話蘊涵着世界各民族古老的文化基因,那麼,中國神話對于民族精神的形成有哪些深遠影響?

周明:産生于遙遠古代的神話,是民族文化的根和源,中國古代神話對于民族精神形成的影響重點展現在以下幾點。

一、積極思考、勇于尋根問底的探索精神。在中國古代各種類型的起源神話中,表現了人們對周圍世界和人類生活充滿了好奇,他們不斷地發出“為什麼”的追問,同時按自己的了解給以解釋,形成原始的世界觀。

二、應對自然挑戰的積極精神。《山海經》中“鲧禹治水”“羿射九日”等神話故事,曲折地反映出先民們在面對洪水、旱災等一系列自然災害時,不是消極屈從自然,而是通過“鲧”“禹”“羿”等神性英雄積極抗争,展現出不屈不撓的積極精神。

三、持之以恒、堅忍不拔的奮進精神。“誇父逐日”“精衛填海”“刑天舞幹戚”就是典型代表。誇父邁開雙腿追逐太陽,精衛以一己之力銜西山之木欲填平大海,刑天被天帝砍掉了腦袋仍然“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展現出“猛志固常在”(陶潛語)的奮進精神。

2020年9月,江西省婺源縣江灣景區将古邑婺源先民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婺女斬蛟龍”描述成畫。中新社發 殘弓 攝

中新社記者:随着考古發現的不斷更新,人們越來越認識到神話并非單純的幻想與虛構,更承載着人類共通的真實的文明印記,如何了解神話與現實世界的聯系?

周明:在中國,神話研究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主要限于文學,特别是民間文學領域。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随着國外大量神話學理論的引進,很多學者突破單純的文學研究而轉向多學科、多視野、多元度的神話研究,從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宗教學、哲學、語言學、曆史學等學科對神話這一古老的世界性文化形式進行研究,力圖厘清神話與現實的各種問題。

近年來,随着世界各地考古學的發展和大量古代遺址的發掘,大量文物的出土,讓人們驚喜地看到神話與現實之間竟然有着如此明顯的聯系。特别是在人類文化發展特定的階段,世界各地出土器物的形狀、紋飾、圖案、符号等背後,都有着十分相似的神話觀念的支撐,有着人類文化發展特定階段的高度一緻性和共通性,這種共通深刻地揭示出人類在其文化發展過程中所具有的共同記憶。

是以,深入地從各個角度研究不同地域的神話,找到人類文化發展的一緻性和共通性,對于我們今天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有着十分重要的曆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受訪者簡介:

周明,1957年生,成都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神話專業委員會委員、四川省民俗學會常務理事、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神話研究院特聘研究員、《神話研究集刊》副主編。1982年初畢業于南充師範學院(現西華師範大學)中文系,1983年初進入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神話文學研究所,長期擔任神話學家袁珂先生的學術助手,協助袁珂先生完成《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中國神話傳說》《中國文學史簡綱》《中國民族神話詞典》《中國神話史》《山海經校注(修訂版)》等學術著作的撰寫和出版,主要從事神話學、民俗學和民間文學研究。

來源:中國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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