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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先生提攜後進的一件往事

1981年12月7日下午,《江海學刊》的兩位編輯許總、曹朋來到南京大學教授程千帆家,将一篇商榷文章放到他的案頭,同時還出示了文章作者寫給雜志社的信。文章針對的是由他整理的沈祖棻遺著《宋詞賞析》,其中關于秦少遊兩首詞的分析,這位作者——華中師範學院中文系七七級學生喻志丹——有不同看法。《群衆論壇(叢)》編輯同志(按:《江海學刊》在1980年曾更名《群衆論叢》,1982年恢複):

我在閱讀程千帆先生編其亡妻沈祖棻先生遺著《宋詞賞析》過程中,獲益非淺。然亦有疑窦。如沈先生對秦少遊《望海潮》(梅英疏淡)、《滿庭芳》(山抹微雲)二詞的分析,實有值得商榷之處。因旁涉其他書籍,寫成文字,即寄上之《秦少遊二詞考辨》一文。然限于學力,所論未必公允,且文字粗陋,倘有可取,望編輯同志酌情修改,予以刊載。如退稿,亦請回函,指正謬誤。聯系位址:(略)。

此緻

敬禮!

華中師範學院中文系

七七級學生 喻志丹

1981年11月22日

《宋詞賞析》是程千帆根據沈祖棻的遺稿整理而成的,1980年3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次年10月二印,印數已達25萬冊。它是公認的當代古典詩詞鑒賞的開先河之作,時至今日,仍是最為暢銷的詩詞鑒賞類書籍之一。

這本凝結了兩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心血的經典著作,竟然在出版一年多便遭遇一名大學生的商榷,年近七旬、幾天前(1981年11月30日)剛剛成為新中國首批博士生導師的程千帆,将如何面對?

他在當天的日記裡這樣寫道:

下午《江海學刊》許總、曹朋二君來,出示華師中文系七七級喻志丹君《秦少遊二詞考辨》,駁祖棻說,甚佳。

他是高興的。

他随即将此文轉給了老友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宋詞專家唐圭璋,并在信上附言道:

圭璋老兄:

我覺此文寫得不錯(文字要稍潤色),仍請法眼審定。敬叩

道安!

弟 千帆

十二月八日

在轉年2月6日的一封信中,他又和唐圭璋提起這件事:

江海學刊轉來一稿,我看不錯,可用,仍乞審定。看後,請簽注意見,寄給姚北桦兄。

姚北桦時為《江海學刊》編輯部負責人(同年9月任主編)。四天後,他收到了唐圭璋的信:

北桦先生:

千帆先生早轉來此稿,已複閱過、查過、改過。可用,即奉寄。

并頌

撰安!

唐圭璋

二月十日

姚北桦是有心人,他将這組信件收藏了起來,并寫了一個說明。根據他的記錄,年逾八旬的唐老,在原稿上親筆改動了八九處。這篇文章最終刊發在1982年第5期《江海學刊》上,題為《秦少遊〈望海潮〉考辨》。至于所考二詞,為何隻刊出一阕,就不得而知了。但喻志丹關于兩首詞的結論,程千帆都是采納的。

1983年11月,《宋詞賞析》第三次印刷,秦觀的《滿庭芳》後,多了這樣一句話:

本篇及下《望海潮》篇,祖棻所考定作詞年代及地點均有誤,承喻志丹先生指教,得以改正,謹志于此,以表謝意。——程千帆,一九八二年一月記

從落款時間可以看出,喻志丹的文章尚未發表,程千帆便已迫不及待地對書稿做了修訂,并附言向喻志丹緻謝。

聞過則喜,不掠人之美,這是程千帆的一貫做法。在他的著作中,經常可以看到這樣“陌生”的名字。例如《古詩今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版)曹植《白馬篇》“左顧淩鮮卑”注:“左顧即東顧,向東看。(張覺君舉揚雄《解嘲》:‘今大王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後椒塗。’證明左顧即東顧,其說甚是。)”繁欽《定情詩》“日旰兮不來”注:“旰,晚。孫月沐君說:旰當為旴之誤。旴,訓日初升。詩由日旴、日中、日夕寫到日暮,是一天之内事。若作日旰,就變為兩天了。按孫說可取。”這裡的張覺、孫月沐,都是當時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大學生。程千帆對他們的意見不但欣然接受,還寫上他們的名字。

又如,當學生張宏生問他杜詩“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兩句,為何在通篇夏景中突然出現了春景,他答不上來,書裡是以留下“弟子質疑,竟莫能答,甚愧”的記錄。(見《杜詩鏡铨批抄》卷二)而他的《從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看詩人的獨創性》一文(載《古詩考索》)因沿襲《全唐詩》的錯誤,把元末明初人唐溫如當成唐代人,被後輩陳永正教授指出時,他也坦然接受,在論文第二次出版時(載《程千帆詩論選集》)寫了《補記》,引述了陳永正的觀點,并說:“因為不想掩飾自己讀書不多,見聞弇陋而造成的失誤,沒有對已發表過的文章再加修訂,讀者諒之。”這種坦率誠懇、實事求是的治學态度,更是難能可貴。

《宋詞賞析》的這句附記,雖然早就讀到過,但一直不知道“喻志丹先生”是誰。直到姚北桦儲存的這組信件,流落冷攤,為我拾得。我覺得我必須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喻志丹恐怕自己也沒想到一次普通的投稿,會受到如此重視吧!我很想聽聽他本人的回憶,便向同為華中師範學院中文系七七級、現華中師範大學教授戴建業先生詢問他的聯系方式,然而得到的答複卻頗令人意外:

“喻志丹兄是我同班同學。他比我年長約十歲。聰明,沉潛。”

“我知道此事。當時程先生給一個大學生回信,且贊賞有加,我們班的同學更加敬重程先生。”

“可惜天不假年……”

原來喻志丹大學畢業後三年,在武漢乘公交電車時,竟因車漏電而不幸去世。

喻志丹的命運令人扼腕,但他的名字卻會和沈祖棻的《宋詞賞析》一起流傳下去。老輩學人提攜後進的精神、謙虛謹慎的作風,也無時無刻不在打動着我們。

附記:

由上文可知,程千帆在1983年11月《宋詞賞析》第三次印刷時,對書做過修訂,并寫了一則附記。由于《宋詞賞析》很受讀者歡迎,版本衆多,我在查找這條附記的時候,竟無意中發現,個别後印的版本,是以《宋詞賞析》初印或二印本為底本的。換句話說,所據是個錯誤的版本。

那麼,這個錯誤嚴重嗎?以《滿庭芳》的賞析為例,初版的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周濟《宋四家詞選》說這首詞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豔情”。這是一個很敏銳的觀察。秦觀在秘閣擔任“黃本校勘”,是個官卑職小的工作,本不得意。在政治上,他同蘇轼關系密切,屬于舊黨。哲宗紹聖元年(公元1094年),新黨重新得勢,舊黨全部倒台。秦觀也于此時外調杭州通判。這首詞,可能就是作于此時。但關于“身世之感”,他隻用“多少蓬萊舊事”二句輕輕淡淡地帶過,不特因為這首詞的主題是為了和情人惜别,而且那個“黃本校勘”,也實在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比起分帶解囊的人來,簡直無法相提并論,故側重寫情場失意而把官場失意隻是依稀仿佛地包括其中。但“高城望斷”,自覺“傷情”,也未必沒有李白《登金陵鳳凰台》中所謂“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意思在内。這就是周濟那句評語的含義。

而修訂後的版本,是這樣的:

周濟《宋四家詞選》說這首詞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豔情”。這是很敏銳的觀察。此詞當作于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秋末,即作者要離會稽時。這年他三十一歲。前一年,因“舉鄉貢不售”來會稽作客。在書劍飄零中偶與名姝相愛,旋又分攜。名場與情場之失意,情境相似。但功名上的失意卻隻通過愛情上的失意淡淡透漏出來。周濟之評正說明其構思上的特點。

對比之下,顯而易見。正如程千帆附記所說,初版所考定的“作詞年代及地點均有誤”,因而其詞中所寄寓的情感,也就不同了。這對于我們了解這首詞,當然是很重要的。

我于是将《宋詞賞析》的主要版本都查閱了一下,發現河北教育出版社《沈祖棻全集》本、中華書局本、陝西師範大學“程沈說詩詞”本,是修訂過的版本;而北京出版社“大家小書”本、武漢大學出版社“武漢大學百年名典”本(《唐人七絕詩淺釋》《宋詞賞析》合刊本),是未經修訂的版本。

無獨有偶。上文提到的程千帆《從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看詩人的獨創性》一文,原載《古詩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因被陳永正指出錯誤,程千帆遂于1990年出版《程千帆詩論選集》(山西人民出版社)時,寫了《補記》。此後,《程千帆選集》(遼甯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程千帆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所收此文,皆依據1990年後出者。然而,商務印書館“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本《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古詩考索》,卻依據初版排印,因而沒有《補記》。顯然,沒有《補記》,這篇文章便不完整。作為《古詩考索》目前最通行的版本,這不得不說是個遺憾。

杜澤遜先生在《文獻學概要》一書中,為了說明文獻學的重要性,也曾舉過一例: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影印張心澂《僞書通考》,底本為1939年商務印書館排印本。但此書1957年第3版時,作者做了大幅修訂,内容更為豐富和完善。顯然,出版社應當據修訂本重印才對。可見,版本并非越早越好,而應該根據内容判斷。

此事對于出版者和讀者都有啟發意義。讀書需講求版本,印書也應該擇善而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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