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嚴複:開眼看世界,以筆醒山河

文|奚勇

在中學教科書上,“嚴複翻譯《天演論》,開啟民智”是個重要知識點。120多年過去了,《天演論》的觀點似乎不再新鮮,裡面的文字表述也與現代人的閱讀習慣漸行漸遠,但嚴複掀起的那股思想浪潮依然令人聞之心潮澎湃。

黃克武是當代研究嚴複的大家,他的新作《筆醒山河:中國近代啟蒙人嚴複》近日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推出。三十多年來,黃克武訪求嚴複史迹,搜求嚴氏佚文,研編嚴氏文集,精研嚴氏生平思想。這部積三十年之功寫成的傳記,再一次将人們的視野拉回到中西文化接軌的關鍵時刻,看啟蒙先驅如何筆醒山河。

嚴複:開眼看世界,以筆醒山河

《筆醒山河:中國近代啟蒙人嚴複》

黃克武 著

大學問|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學霸的轉型

嚴複,字又陵,福建候官縣(今福州)蓋山鎮陽岐村人,是清末民初第一代接受新式教育而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

1866年,因父親去世,嚴複中途辍學,一心意圖以科舉進入官場的嚴複,無奈隻能放棄科舉。第二年,嚴複考入左宗棠興辦的福州船政學堂,學習駕駛技術。1877年,嚴複被公派到英國留學,先入普茨茅斯大學,後轉到格林威治海軍學院。1879年回國,在福州船政學堂任教。

後來他調任天津,任北洋水師總教習。在任期間,他頗受李鴻章器重,但嚴複志不在水師,而是希望借李鴻章之東風進入高層,推行自己的救國方案。他與李鴻章政見不同,李鴻章雖愛才,但并未對他委以重任。以至于嚴複一腔抱負無處施展,常抱怨自己“仕途不順”。

可誰也沒想到,嚴複最終的成功不在政治場域或他所長期從事的海軍教育,而在于他對19世紀末葉以來,中國思想與文化發展的深刻影響。他所引介的西學,以及他對中西文化的思考,成為中國現代思想的重要源頭。誠如哈佛大學教授史華慈所說:“嚴複的關懷……是有意義的關懷,他因應這些關懷所做的努力,是有意義的努力。”

嚴複:開眼看世界,以筆醒山河

嚴複

時勢造英雄。鴉片戰争爆發後,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使東方帝國的羸弱暴露無遺。于是,傳播西學,師夷長技,成為朝野之共識。中國最早一批接受西方思想的知識分子,如魏源、王韬、李善蘭、徐壽、華蘅芳、鄭觀應等,對譯介西書,傳播西方的政治體制、科學知識,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洋務派創辦的江南機器制造局翻譯館,譯介出版了大量西方科技著作,在中國近代出版史上留下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可是五十年過去了,大清國力并無長進,甲午海戰慘敗,再次将中華民族推到了危亡的關頭。嚴複憂心不已,甲午戰後第二年,他在天津《直報》上發表《論世變之亟》《救亡論訣》《原強》《辟韓》等四篇論文,全面地提出了他的資産階級民主思想、批判君主專制理論,要求通過創設議會和提倡西學來挽救中國。

與此同時,嚴複精心翻譯了英國赫胥黎的《天演論》,并于1897年12月在天津出版的《國聞彙編》上刊出。該書問世後産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維新派領袖康有為見此譯稿後,發出“眼中未見有此等人”的贊歎,稱嚴複“譯《天演論》為中國西學第一者也”。梁啟超亦稱贊嚴複“于中學西學皆為大陸第一流人物”。

學問精通不易,會通更難。嚴複的好友陳寶琛在為他撰寫的墓志銘中曾說:“君于學無所不窺,舉中外治術學理,彌不究極原委,抉其得失,證明而會通之。”文中的“會通”二字,正是嚴複一生思想的核心。他本身即結合了中學與西學、傳統與現代,以及科學、宗教與倫理等。

黃克武認為,嚴複結合中西的努力和他的成長經曆有密切的關系。嚴複幼年時代研讀中國典籍,進入福州船政學堂與赴英留學期間,開始接觸西學,緻力吸收西方知識,同時,并未抛下對中國傳統古典價值的信念。返國後,嚴複師事吳汝綸,學習桐城古文,又研習八股制藝,繼而系統地閱讀西書,奠定了中西學問的基礎。然而,身處中西文化接軌的關鍵時刻,也讓嚴複一生充滿了沖突與挫折,使他在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理想與現實之間沖撞、拉扯。

“做”《天演論》

《天演論》的原作者是英國著名博物學家、生物學家、教育家赫胥黎,他因捍衛達爾文的進化論而有“達爾文的堅定追随者”之稱。該書的原名“Evolution and Ethics”,直譯應作《進化論與倫理學》。

王國維就主張Evolution應譯為“進化”,不應譯為“天演”,因為“天”在中文之中有太多的歧義。他也暗示西方的“進化”指的是自然之演變,與中文的“天”有所不同。不過,在黃克武看來,《天演論》中“天”字的重要性與模糊性或許正是此書吸引讀者的關鍵原因,因為這本書要告訴讀者何謂新的“天道”,而“天道”一直是士大夫關心的議題。

在黃克武看來,嚴複将演變中的自然力量與人為努力的倫理因素結合,彙總于“天演”概念之中。換言之,“天演”一詞包含了大自然的演變(evolution)和其衍生的倫理原則(ethics)。這絕非傳統的“天地人”“陰陽五行”觀念之下具有道德意涵的“天”。“該書書名之轉換實際上具有重要的象征意涵,也是一種很高明的翻譯手法。”

嚴複:開眼看世界,以筆醒山河

《天演論》初版

嚴複在《天演論》中一方面同意自然有難以抗拒的力量,另一方面則發揮了赫胥黎反對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觀點,反對将優生學用于人類,同時肯定倫理原則,主張“人治可以對抗天行”,最終得出了“自強保種”的結論。“自強保種”成為《天演論》所傳達的最重要的訊息,并在20世紀初引發了舉國瘋狂的閱讀潮流。

黃克武分析指出,嚴複翻譯的《天演論》,引介了“物競天擇、适者生存”的法則,帶來一種嶄新的科學宇宙觀,并鼓舞國人在競争的世界中自立自強,“開眼看世界”。胡适以“适”為名,即從《天演論》的“适者生存”而來;孫中山手下大将陳炯明,字“陳競存”,即從《天演論》的“物競天擇,适者生存”一語而來。

除了《天演論》,嚴複還翻譯了其他有關政治、經濟、法律、邏輯方面的七種著作,這些著作由上海的商務印書館出版,被統稱為“嚴譯名著叢刊”。一直到今日,嚴複譯著還受到許多讀者的歡迎。

追求“信達雅”

嚴複在翻譯《天演論》的過程之中轉化了西方原有的觀念,是以《天演論》不僅是一部翻譯作品,也可以說是一部創作。魯迅曾言:“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确與衆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魯迅所說的“‘做’過赫胥黎《天演論》”一語是饒有深意的,《天演論》的一字一句都經過細心斟酌加工,是所謂“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結果。

正因如此,近代以來,一種質疑嚴複的聲音很是流行,即錢玄同所說嚴複的翻譯“颠倒原文、淆亂真意”。黃克武對此有不同的觀點:“嚴複的譯文的确有獨特之風格與添加的内容及按語,使翻譯與原著之間有差距,然而也應該注意到嚴複的譯本或按語并非完全任意發揮。以《天演論》來說,首先是譯文與原文在大的段落劃分之對照十厘清楚。其次,譯文之增添的部分與嚴複所下之按語多半是有根據的。”

翻譯是為溝通上的友善,将一種文字轉變成另一種文字,錢锺書将這個過程說得最傳神,他說這是“化”。基于此種想法産生的“原著中心論”,也是翻譯裡最普遍的處理方式,根據這一原則,翻譯的好壞取決于是否忠于原著,越忠實于原著就越好,忠實度越少就越差。不過,翻譯有直譯,也有意譯,而後者不一定比前者更不忠實。例如英文中有一句慣用語是“Drink like a fish”,字面上是“像魚一樣喝水”,其實就是“喝多了”的意思,如意譯為“牛飲”就很傳神。

每個翻譯家對翻譯都有自己的了解,而嚴複在譯《天演論》時提出的“信達雅”三個字,高度概括了他的翻譯觀點,也成為業界的金科玉律沿用至今。

“信”就是精确,翻譯一定要譯得很準确,不能将白的變成黑的或灰的;“達”就是将意思傳遞到讀者身上,通過作者“化”的過程,将外國的思想、觀念傳送到讀者的思想中。“信”跟“達”是不同的概念,兩者可以兼顧,但也可能有相當多内在的沖突,也就是說,有的時候翻譯作品能夠“信”,但是不一定能“達”。例如,很多翻譯的書看起來好像很準确,意思卻都不易看懂,讀完以後往往讓讀者不知所雲,這就是“信”而不“達”,直譯的作品常會有此缺陷,比如魯迅的翻譯作品多用直譯。“雅”亦即用典雅的文字從事翻譯工作。不過,這也受到質疑。若原文俗鄙,又如何翻譯成典雅風?原文是很俚俗的文字,就須粗陋,才算是準确的翻譯,這時“信”就可能比“雅”來得重要。是以,“信達雅”是動态辨證的關系。

嚴複的翻譯工作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件劃時代的事。在他之前,國人所譯的西方著作主要是宗教與技術方面,或是經由中西合作,或是轉譯自日文,這些著作的譯筆較為生澀,往往“纰謬層出,開卷即見”,結果“讀譯書者,非讀西書,乃讀中土是以意自撰之書而已”。嚴譯西書的數量雖然不多,隻有幾種,但皆為經典作品,文字典雅,出版之後甚獲好評。近代史上許多名人,甚至能通篇背誦嚴複的譯文。

以往中外學界對嚴複啟蒙角色的诠釋,多受到史華慈的《尋求富強:嚴複與西方》一書的影響,強調嚴複對西方富強觀念的引介,是近代中國追求現代化的動力。在《筆醒山河》中,黃克武則将嚴複啟蒙思想與他對西學的譯介結合在了一起。“嚴複的翻譯政策是一方面引西入中,另一方面援中解西,是以嚴複的啟蒙工作可以被定位為在文化自覺的意識下從事中西思想的交融互釋,而在此過程中嚴複充分反映出翻譯西學、接引西方現代性的主體性思維。”該書以“筆醒山河”為名,正是有意凸顯嚴複在啟蒙方面的原創力與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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