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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丨安卡:小城筆記

夜雨丨安卡:小城筆記

小城筆記

安卡

1

被疫情困擾的這兩年,對旅行的熱衷被迫截斷。

在我最瘋狂的旅行記錄裡,是某年出行十次。

“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也。”房屋因為門窗之空,可供出入、采光,可見“空”有空的意義,和繪畫之留白同理。居住在熟悉的城市多年,最初的好奇與探究會慢慢消失。因為熟悉是以忽視,人與人,人與城市,就是這樣被走散的。沒有旅行而空出來的時間,當我安靜地看生活的小城,小城便慢了下來,我也慢下來步行、閱讀、寫字、畫畫。

在夜晚閱讀,與所有物質割裂,憑文字與作者照面,心照不宣,是特别自由的事。

愛好打麻将的朋友說,真羨慕你能堅持閱讀。我說你打麻将不也堅持得很好?都是悅己的事。其實讀書更簡單,一本書,一個人,地點時間都随意。打麻将就複雜多了,需湊齊四人,對自己的牌要了如指掌,還需對他人的牌費心推算,需要智商。當然也不沖突,也有閱讀和麻将都熱衷的。這讓我很佩服。

取悅自己,對精神的滋養,從來都需自己主動,也是最自我的事。書是與曆史和遠景在不同時空智慧碰撞的物質,也是不同時代不同人生的交集地,好的書是能給予空間、意見和力量的。在閱讀裡,偶然遇上與專注尋找都有趣。有時在書裡與人達成共識,便覺得世界上多了一個高階精神的自己,便覺得有了和自己深度交流的方式。

也被人嘲笑過。提及一本書,她問:主人公叫什麼名字?啊這,真記不住。她大笑。當然有她笑的理由。我也笑笑,還不以為恥。在意故事情節是少年時代的事,現在喜歡看有味的句子。讀過的很多書,若是小說,一些情節都不一定記得,覺得很美的一些的句子,後邊也會忘記,重讀時仿佛又是一本新書。記憶力差,有時很希望有一種記憶晶片可以植入,甚至我相信這一天或許遲早會來。每個人的儲存的能力相同,而重要的依然是幻化再生的能力。有些經典十幾歲二十歲是很難了解的,現在讀時間剛剛好。

“一日不讀書便覺得面目可憎”是近兩年才體會到的。在繁忙、焦慮的工作之餘,捧着一本書,世界就迅速靜音,不禁喜悅。期望成為終生習慣。

朋友問,你畫畫的時候,想着的是展示技術還表達思想?我說想畫什麼的時候就是一種思想,畫的過程就是用技術表達思想。所謂思想,也許是一種情緒,也許是一種情感,也許是一份心境,也許僅僅在于筆觸之趣、色彩之趣、自由意志力。思想,不一定非得是飽含文化深意或現實意義。比如小孩子繪畫,就是對色彩、形狀等最直覺的表達。

在非藝術家的角色裡探讨藝術,其實也是讨論生活。藝術家窮其一生在尋找自己的藝術語言,人終其一生也是在尋找屬于自己的活法。藝術即生活,在終極目的方面也從不相悖。

2

人類的很多情感大多是不能共通的,隻能說相近。

某天看着電視,小孩突然困惑地問:剛剛在電視上看一些的情節,我明明很感動,但是我沒有眼淚,我是不是很冷血?也許他是看到我在流淚,是以有必要跟我聊聊。每個人的痛點和淚點都是有差異的,大人跟小孩的差異更大。我明明見過他因為五毛(家裡養的貓)失蹤而嚎啕大哭。某天他在畫畫後和我交談,看到他拼命忍住哭的樣子,我摸摸他的頭,說還是哭出來的好。他哭着說今天對素描完全沒感覺,坐不住,老想上廁所。他的淚點不完全因狀态不好,也因無法達到老師的要求而急躁。我們說着說着就笑了。即使我曾是小孩,我也無法體會小孩的焦慮。唯一能做的是讓他把焦慮說出來。

在重慶國泰中心看話劇《安魂曲》,在沉重的背景下,刻入骨髓的絕望,在生與死的臨界處感受死亡。母親對着天空:“我孩子的靈魂現在在哪兒呢?它是跟在我身後,還是高高在上,在星辰之間,已經不再思念我了?”被一句話擊中,心裡的弦瞬間崩了。眼淚狂奔,直至全身發麻喘不過氣。同行的幾個朋友均詫異不已,完全無法了解。如果沒有真的絕望過,無法在母親的問天中感受真正的渴望。

情感共通,自然珍貴。不能,即是以旁觀者的身份看百态世間,也是至要。

3

詩人葦凡在微信群發了張1996年的《合川報》圖檔,引發熱議。泛黃的老報紙,副刊裡熟悉的作者和編輯,一下子與過去的時光重疊,懷舊情緒滋長。那時的《合川報》是對外發行報刊,也是當時江城合川文學愛好者的舞台。後來停辦,退出公開發行舞台。

打着時代烙印的許多事物,在時代的更疊中不複存在。一種傳播形式的改變,總會有人懷念,也許并不因那些事物本身,而是那些無法重來的舊時光。

時間無法逆行,技術的裂變和速度也是無力阻擋的。懷念,跟孩子就沒什麼關系。孩子有太多新鮮事物要嘗試,有太多新的失望去面對,有太多新的痛感要去體驗。陷入回憶的,大多是有古典心性的成年人。接受技術的革新,也留存一些古典部分,挺好。即便是面對洶湧的變革,還擁有超乎時代之上的遲鈍。遲鈍,隻是因為從紛亂中辨析、梳理,找出自己需要的部分。

4

一個外地朋友來訪。小城下着細雨,嘉陵江上薄霧氤氲,我們沿着江水在濱江公園走走停停,聊孩子、遠去的朋友、旅行,閑散說話。他說想老了隐居山林,一個帳篷度餘生。二十多歲說這話的人,眼睛一定的漂浮的,是并未看過世界時的茫然與急切。而他說這話時眼神笃定。在鄉間長大的人,與天地的親密度很高,回歸也許是本能。我帶他在美術館看展。他自然知道這是我工作的地方,隻是很感歎,重慶合川有這麼一個建築結構和線條如此風格化的美術館。且地處公園内,臨江而居,與擁擠的城市割離。“設計師說,這是江岸的一塊鵝卵石,溫潤自然。”上上下下逛了一圈,坐在美術館樓頂露台,他說從造型上看,其實像靠岸的扁舟,感覺随時會出發航行。此時細雨停歇,群鳥飛過,很應和這語境。

朋友離開,我沒有送别。

一個朋友患癌住院,幾個朋友一起去醫院探望。看着枯瘦如柴的他蜷縮在病床上氣若遊絲,所有安慰的話無法出口。他已知自己去日不多,也已無法與我們交談。我看着他的眼睛,曾經發光的眼神已不再,有一些遊離,有一些複雜。猜不出是面對死亡的坦然,還是等待死亡的無奈。從醫院出來,我們沉默了許久。即使知道從生到死是一個必經的過程,面對又是不同的情緒。無常,是人生的常态。正因為如此,教人在已知生的狀态下,認真生活。

《尋夢環遊記》看了好幾遍,我依然相信人真的有三次死亡:生物學的死亡,社會宣布死亡,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存于我記憶裡的人,他們從來沒有先于我離開。人為什麼需要童話?大概是需要被撫慰和浸潤吧。當曆經俗事之後,相信被步步逼退,退無可退的盡頭,便是童話耀眼的光芒。

兩個月後,我去治喪中心參加告别儀式。

5

秋天的某個黃昏,從書房望向窗外,嘉陵江上的晚霞特别絢麗,像油畫。第一感覺是想要用手機拍下來。在已習慣性的用相機、手機鏡頭看世界的今天,固化,是科技與文明的産品。而要讓眼睛與鏡頭分開,我便迅速打開延時攝影模式,讓手機放在窗台自行拍攝,把眼睛傳遞給外面的世界,看晚霞慢慢消散。

席勒說“活在這個時代,但不要成為這個時代的造物”。強烈的視覺通過眼睛和鏡頭進入,間接與直接的觸覺與方式,觀感是不同的。在延時攝影的視訊裡,我能看到雲霞流動的方向,能看到黑幕是如何徐徐鋪在江面,能看到城市的燈火漸漸成了星光,能看到光與影的張力。而我那時那刻眼睛與自然的交流,腦海裡滑過的一些人一些事,視訊沒有。眼睛在意此時此刻,視訊記錄那時那刻。視訊是眼睛的輔助,像一張時間卡片,将一種畫面定格,将時間儲存。技術疊代會繼續,重要的依然是用眼睛和心觀看萬物。

6

早上出門,陽光在薄霧裡透射下來。在小區見到兩隻橘貓,一隻趴着,一隻半眯着眼睛。在明暗分明的綠色草地上,像慵懶的精靈。環形步道上有三三兩兩結伴散步的老人,有兩個老嬢嬢棉襖很鮮豔,手牽手走得很慢,讓我想到“老閨蜜”這個詞。忽然笑了,覺得整個小區就鮮活了起來。

年末特别冷的幾日。下班途徑的公園比平日多了些人。遇到兩個環衛勞工,他們在聊過年的事。跑步的女生快速經過,原本散漫走路的我竟然加快了速度,待發覺時又慢下來了。一對中年男女或是夫妻推着輪椅經過,輪椅上的老人蓋着紅色毯子。兩個中年男人在公園拾光天街廣場抽煙聊天,兩個小孩子圍着他們追逐。爬上公園小山坡看江,草坪泛黃,江水泛光。

在有陽光的周末,在美術館樓頂露台。發現市民們都從屋子裡走出來,散遊在濱江公園。草地上間或着帳篷、餐布和小巧座椅。大人們盤坐在草坪上,孩子和狗在追逐、逗趣。幾隻小黃鴨小船飄在江面,兩艘白色的帆船靠在江岸······

這是小城合川生活圖景:天地安詳,三江清幽,一切溫良與善美在這裡蓬勃、豐盈。

作者簡介:

安卡:本名胡馨,詩書為伴,塗鴉作趣,在國内各文學雜志發表詩歌、随筆、小說多篇。重慶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美術家協會會員。供職于重慶合川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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