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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丨華東政法大學 :周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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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吹

文丨周溫馨

楔子

“肖醫生,還剩幾天了?”

“現在也隻能維持着,選擇不治療……幾天不好說,走之前,盡快立遺囑,安排好後事吧。”

“謝謝您了……”病床上的老人微咪着雙眼,視線在變模糊,心髒起搏機被護士緩緩推出,窗簾微微揚起,随風起也随風止。各類營養品完好地擺放在病房的角落,眼淚順着皮膚上歲月留下的溝壑一點一點地滑落。閉上雙眼,世界歸于一片黑暗,把粗糙泛白的手放進被子裡,渴求着最後時刻能有溫度從掌心傳到心髒,無數次化療後僅剩的幾縷發絲貼着臉頰,觸及幹癟的耳垂。

腦中往事一幕幕浮現,風車還在女孩的手裡緊攥着,笑靥如花,惹人憐愛。大風吹,大風吹,風車吱悠悠地轉個不停,命運浮浮沉沉像鳴着笛的火車穿行在崇山峻嶺之間,看似随處可行,卻無目的可尋。

1

A縣縣醫院,婦産科。

“醫生,能查出來是男孩還是女孩嗎,可急死我這老婆子喽,我可得給我小孫子找算命先生求個好名字。”老太婆手裡拿着破舊的算命小本,另一隻手想要拉住面前這位聽說從市裡來的,接生技術很好的醫生,用力睜着她那渾濁的眼睛,想要問出個是以然來。

“對不起,醫院規定,這是不能告訴家屬的。等孩子出生就知道了,都什麼年代了,男女平等喽。老人家,拿着注意事項,趕緊帶着兒媳婦回家吧,都6個月了,身體可要調養好。”女醫生扶了扶眼鏡,看着化驗單上一行行資料,把手抽回來,一條一條仔細地寫着注意事項。鋼筆與紙接觸的沙沙聲,讓老人忍不住用她無神的眸子瞥了一眼,看着紙上寫的什麼科學什麼合理,心想這年輕人結婚了嗎?生過小孩嗎?這小孩子出生前可得趕緊找偏方,聽說隔壁陳家媳婦兒吃了偏方,生了個大胖小子,那生辰八字人人都誇是個大富大貴的娃娃,把她可羨慕壞了。老人随手把紙塞進包裡,想趕緊回去找人算算這孩子是男是女,便急急忙忙拉着兒媳婦回家了。

4個月後,手術室外。

手術中的紅燈在夜色中顯得那樣醒目,手術室裡女人痛不欲生的慘叫聲,一陣一陣傳到老婆子耳朵裡。老婆子心想聲音這麼大,生了這麼久,肯定是個大胖小子。兒子在手術室外來回走着,眼神不離手術室。剛簽完剖腹産的同意書,他還不敢跟母親說,生怕母親在醫院鬧出個什麼事,隻能不停地祈禱着,希望老婆孩子都能平安。老人坐在靠椅上,笑容難掩,紅色的光映在手中白色的镯子上,有種說不出的壓抑。她此刻就等着紅燈一滅,便把這開了光的手镯給小孫子戴上。

2

大風吹,大風吹,女孩站在山頂,她手裡攥着唯一一個沒有被弟弟拆壞的風車,看着風車随着大風呼呼地轉着,好像總是反方向呢。

有時候她在想自己要是風就好了,縣城的風總是在下午放學時揚起。她從山頂往下看,看不見自己的家;從山頂往上看,看不清遙遠的天際。自由無邊,坦坦蕩蕩,夕陽把天空染上一片赤色,總讓她想起奶奶,想起她說過的話:

“當初那個算命的給我說你是個男孩子,結果生出來是個女孩子。”

“你媽順産生了你弟弟,他還隻是個孩子,你怎麼能跟他計較呢!”

“我都是為你好,你是個女孩子。”

……

是以小洋隻是小聲地啜泣着,隻是用衣角擦去臉上的眼淚,隻是在弟弟一次次以捉弄她為樂時跑來後山,隻是看着風車呼呼轉動,隻是想變成風,不再往下墜。

風起的時候,全世界都好像是随着它的方向的。她的頭發會随風飛舞,她的衣角會随風揚起,她的心會随風掙紮。風從哪個方向來,又去往哪個方向呢?她不知道,隻知道她充滿了想過去的渴望,森林朝那邊起伏,河流朝那邊流淌,風車向那邊轉動。

校園丨華東政法大學 :周溫馨

3

大風吹,大風吹,她坐在聯考的考場上,試卷壓在胳膊肘下,她重重地在姓名那一欄寫下“王煊洋”三個字,仿佛命運就寄托在這三個字上。

聯考結束了,同學們都熱切地讨論着未來的方向。有的人決定辍學去大城市打工,有的人選擇考一個好大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的人還不知道未來該去向哪裡,随風吧。她回到後山,手裡拿着男孩給的紙條,上面寫着“王煊洋,可以在後山等我一下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說。”

她看着眼前意氣風發的男孩,想起她的高中生活。這裡的老師不會無緣無故地冤枉自己,這裡的同學不會因為她是女孩而欺負她,這裡的獎學金足夠支撐她讀完高中,這裡的一切讓她有種随風飄飛的感覺,而且再沒有人會拆壞她的風車。

“小洋,我媽讓我填北京的大學,我在那裡等你,走之前這個風車送給你。”陳明浩的手中拿着顔色好看的風車,風車呼呼地轉着,反射着光線,讓她的臉出現在上面。“你的書上一直畫着風車,是以我猜你會喜歡它,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

小洋心中充滿被火燒般的感覺,害羞地滿臉通紅,雙手交叉在背後,指尖冒出汗。她第一次從别人的未來裡看到自己的希望,這是有方向的純情告白,他眼中隻有自己,而自己也好像很喜歡溫潤如玉的他。隻是大風吹,大風吹,夕陽又暈染了遠方的天空,在這時一個聲音浮現,猛地把她從暢想裡拽出,打破她所有的幻想——

“你一個女孩子能考上什麼大學啊?差學校學費那麼貴,費那些錢幹嘛?趕緊去工作,之後賺錢供你弟弟上大學,他可是我們王家未來的大學生。”

她愣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靈魂,怅然若失。風車還在呼呼地轉,可她卻仍被釘在原地,腳像灌了鉛一樣,風也無法帶走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回響着那段話,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小洋,小洋,你怎麼不說話啊,你看這風車……”明浩看不見,她心中已潸然淚下,希望一點點抽離,風車也好像回到記憶裡那個再也轉不起來的風車,一切都變了,一切也都沒變。

4

大風吹,大風吹,高樓聳立處,人心明暗面。

小王的思緒被經理的叫喊聲拉回,看着面前摞成山的檔案夾,她猛地大喝了一口咖啡,繼續為實習期的最終考核寫着策劃案。是最近加班出幻覺了吧,她總感覺辦公桌上那個壞掉的風車竟然重新轉了起來。

小王長相甜美,身材高挑,又努力上進,是最被關注的新人。她期待着自己能夠轉正,每天兢兢業業地做着超額的工作,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通知,希望自己不再被家裡叫白眼狼。最終的彙報很成功,她穿上最體面的衣服從容地分析每一張圖表,用最自信的姿态回答每一個問題。

經理叫她去辦公室,她心中歡喜,覺得自己的努力終于被人看到,隻聽那人開口說道:

“小王啊,雖然你很優秀,但你這沒資曆沒背景沒學曆,光有能力不行啊。競争很大,你又是個女孩,以後會結婚生子,這都是會分散精力的。你知道吧?”

“我有很強的能力,也可以晚婚苦幹,請給我一個機會吧。”小王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内心的委屈難掩。

經理走到她跟前,視線停留在她的身上,來回掃視。突然伸出手在她的脖子後面,幾個指頭不安分地撫摸着,似乎還想再進一步。她條件反射地躲開,眼中的淚硬生生憋了回去,隻聽男人傳來一句:“不如給你個機會,當經理太太怎麼樣?”

5

大風吹,大風吹,吹起散落一地的離婚協定書,她平靜坐在沙發上看着紙張旋轉飄飛,最終四散開來。

“我跟你說結婚,你談什麼愛情,結婚和愛情是一回事嗎?管他愛不愛先結了再說,誰也沒說婚姻多美好。”于是她結婚了,和家裡人挑選的相親對象。

婚後丈夫讓她辭職專注家庭,丈夫前途光明,讓她做賢内助,她隻能同意了。兩年了,看着丈夫從志向遠大的職員變成了阿谀奉承的無業遊民,她對這段婚姻最後的希望一點點消失殆盡。家暴隻有零次和無數次,看着鏡子裡眼角淤青的自己,皺紋也填了幾許,吵架和拌嘴,香煙和醉酒,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她總找借口說他也有壓力,工作很累,我要體諒他,為他分擔。

她準備好熱騰騰的飯菜,開了一瓶丈夫喜歡的紅酒,等待着他回家。秒針不知道為什麼一秒一秒轉得那樣快,混雜着她的心跳,快到就好像心髒要跳出來了。門被胡亂推開,冬天淩冽的風從狹小的門縫猛地灌入,丈夫将外套扔在沙發上,一身酒氣,彌散開來。

“來吃點飯吧,空腹喝酒對胃不好。”她放低姿态,想好好勸勸他,隻見他打開窗戶,将個人履歷用力地甩了出去,上面寫着“xx大學研究所學生,在xx公司任職過3年,已婚無子……”社會發展的太快,根本不給人喘息插空的機會。外面的街道人來人往,她抓緊時間收拾着屋裡的狼藉,用手憑空抓住幾張紙片,隻是大風吹,大風吹,她抓不住下墜的紙片,也撈不起水中月。

蓋完離婚章,夫妻都簽好字,就當一切結束了,她看着電視櫃上那個壞掉的風車,在想自己終于醒了。就算是沒有醉,他回家也從不會主動關上門,即使是寒冬,也喜歡把那窗打開,任由大風吹進家裡。風哪裡能吹動不愛的心為彼此跳動,哪能吹動壞了的風車呢?想起每一次打完她,都不會道歉的他,拉上窗簾遮住外面的目光,一道新的傷就會出現在自己臉上,一聲肮髒的咒罵就會重擊她麻痹的心。

“洋洋,你為什麼要離婚,這又不是過家家,你要當他的賢内助,聽媽媽的話,你們好好談談,哪有夫妻不吵架……”

校園丨華東政法大學 :周溫馨

6

許多年前在後山的山頂上,她一個人哭過很多次,沒有人會知道,大概風是知道的。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奶奶就沒有給過她半分愛意,老人家說她這不是重男輕女,是在為王家培養後人。媽媽會苦口婆心地勸她,勸她讓着弟弟,他還小,你是姐姐要照顧他;勸她别上大學了,二本院校有什麼好上的,不如早點工作;勸她結婚吧,有個家庭生活才有着落,情情愛愛跟婚姻不一樣。

她在後山上婉拒了陳明浩,年少時怕自己耽誤奶奶口中他前程似錦的“命好”;在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反抗了媽媽,寫完告别信,她勤工儉學讀完大學;在辦公室裡給經理了一耳光,她可以沒有高學曆高薪水,但她要有尊嚴;在民政局斬斷了婚姻,她不再容忍,勇敢地選擇了自由。

後來,她換過許多公司,受到過性别歧視、職場騷擾、道德綁架,但她沒有再軟弱了,她一直記得自己在信中寫的“我想像風一樣,就算永遠沒有它那樣的灑脫,我也會盡力自由地做好自己,大風吹,大風吹,我的未來我去追……”

從小孫子到姐姐,從小洋到小王,從妻子到洋洋,她的身份在不斷轉換,來自各個方向的壓迫,她一點一點地盡力掙脫。她之後再去過後山,看見男孩如約在那裡等着他,她想等她變得更好了,他們會再見的,大風吹,吹去她的思念,吹動男孩手裡的風車。

7

時間一晃過得真快,明浩已經逝世七年了,她和他的故事孩子們總是在講,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她知道她沒有女主的命,是天各一方的努力,讓他們彼此扶持終于重遇在世俗之外。當年的風車她還留着,她每年會給孫子孫女送去自己最好的祝願和各式各樣的風車。襁褓裡的孩子不知不覺間長大了,小孩子總要講規矩的,她老了也會時常叨叨幾句弟弟可不能欺負姐姐,姐姐也要和弟弟彼此有個照應。

艱難地呼吸着氧氣瓶中的氧氣,她想沒什麼好遺憾的了,她作為反抗者聽過太多施壓者不懈的嘲弄聲,終是為自己的風車帶來些許風力,沒必要再繼續吊着一口氣活着了,社會總是一點一點進步的,教養總是一代一代提升的。大風吹,大風吹,孩子們努力吧,希望你們的光輝歲月能比我來得早些,一定過得比我要好。

醫院裡煞白的燈光莫名晃眼,讓人仿佛置身于白色的航船在生與死之間飄浮,呼吸機“嘀嗒嘀嗒”的聲音規律地宣示着生命體征的衰微,淚從眼角的溝壑滑落。

窗外街角昏黃的燈光,讓人能依稀看見幾輛疾馳而過的車駛向某個目的地,氣溫就像彗星高速墜落劃過天際,蒼涼而驟移,風呼嘯而過,半點不留痕,神秘而無奇……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