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奴才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家生的，一是外面買來的。
襲人屬于後者。當時家裡遭遇到了艱難，無以為繼，到了連飯也吃不起的地步。這種時候，古代不乏賣兒賣女，以捱過難關。襲人上面還有一個哥哥，男尊女卑，襲人成了被賣的不二選擇。而小小年紀的襲人也頗懂事，既然将她賣了可以換幾兩銀子，讓老子娘活命，她也沒什麼可說的。
後來，襲人家裡恢複了元氣，經濟上也過得去了，就起了想接襲人回去的心思，一家團聚，豈不美哉？可是襲人一聽，不僅沒有歡喜，反而十分抗拒，甚至告訴母親和兄長，隻當自己死了，再不必有贖自己的念頭。
這就奇怪了，還有人願意骨肉分離，當一輩子的奴才嗎？從進宮被封為賢德妃的元春，到賈府的一些家生奴才，都很向往自由，不願意命運被他人操控，就算是怡紅院裡默默無聞的春燕，也甯肯出去，而不願意一輩子為奴為婢。晴雯雖是甯肯一頭撞死，也不出這屋，那也是因為她實在沒有去處。而襲人可以和家人團聚，卻放棄了這個機會，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當初，襲人是不願被賣的，卻不得不被賣，如今，襲人能被贖回，卻不願意出去，這個女孩，在這些年裡，到底經曆了些什麼呢？
在那麼小的年紀， 被家人舍棄，賣到了賈府做下人。可想而知，襲人曾經有過多少恐慌無助。在這世界上，她有家回不了，忍受着一個人的孤單，更令她擔憂的是，自己的前途和命運。賣到什麼樣的地方，主人是怎樣的性情，這些都是未知數。萬一是龍潭虎穴，她又能怎樣呢？在主子面前，奴才就是一件物品，毫無尊嚴可言的。
幸好，襲人被賣到了賈府，用她的話說，吃穿用度，皆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的。這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好地方啊。襲人慶幸極了，而她在這裡，漸漸适應，也找到了安全感，并且私底下可以不時接濟一下家人，卻也和家人之間的情感越來越淡薄。如果她回到家裡，萬一哪一天，家裡又有什麼難處，她可能又會被拖累。襲人對那個家，既沒多少眷戀，也不抱什麼希望。有的痛，經曆過一次就好。
當然，這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在賈府，襲人有了自己的奮鬥目标，上升的途徑。
襲人十分珍惜工作機會，竭盡全力做得最好。是以，無論她跟了誰，眼裡就隻有誰。她未必是忠于這個人，而是忠于這份可以給她帶來保障的工作。也是源于她兢兢業業，才有機會服侍賈府的金鳳凰賈寶玉。
襲人确定自己的人生方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比起同齡的女孩，襲人早熟聰慧，早早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并且一步步朝着那個方向前進。近水樓台先得月，襲人的穩重大方，得到了衆人的認可，而她的溫柔和順，更是讓寶玉無比依戀。兩人的關系，超過了主仆的範圍，比任何人都要親密。
賈寶玉是襲人的飯碗，而襲人更想将他變成一輩子的鐵飯碗。想做他的姨娘。寶玉與襲人年紀相差不大，是賈府根正苗紅的繼承人，而且俊秀多才，更難得的是，寶玉對女孩特别溫柔，不像别的公子哥，不把丫環當人看。寶玉對襲人，那更是好得不得了。如果真能給寶玉做妾，襲人做夢都要笑醒。
為了達成所願，襲人和寶玉暗渡陳倉，發生了關系，又總是用自己的溫柔将寶玉牢牢綁着。怡紅院花花草草太多，襲人表面賢良，内裡卻排除異己，是扮豬吃老虎的典範。到了後來，襲人甚至自作主張跳槽，加入王夫人的隊伍，得以落實準姨娘的身份。
也許，襲人的家人一直想着，有錢了就将襲人贖回來，也是彌補對她的虧欠，可是如今的襲人，已經不需要了。她見過更廣闊的天空，哪裡還看得上自家那寒門小戶？如果被贖回去，不就是辛辛苦苦數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嗎？巨大的落差，她可接受不了。在賈府，她是要頭面有頭面，要實惠有實惠的大丫環，可回到自己家裡，雖說也算是衣錦還鄉，可接下來，她的生活隻會每況愈下。
在賈府當差，每次回家，襲人都是風風光光的，倍有面子。說不定街坊鄰裡還會議論和羨慕，說這家的姑娘真有出息之類。襲人本有一顆争榮誇耀之心，攀升得越高，她心裡才能越滿足和得意。尤其是那年正月裡，襲人才走了沒兩天，寶玉就找上門去，親自探視，真使窮人家蓬荜生輝。
不僅是襲人驕傲，就是襲人母親和哥哥，也是受寵若驚。襲人的幾個表姊妹正在她家做客，這時，襲人在衆人面前，毫不掩飾和寶玉的親密關系，又是拿自己的東西給寶玉吃，又是取下寶玉的玉給姐妹們看。再一次證明，她活得很滋潤，比其他姐妹都有本事。襲人的虛榮心，在這裡表現得淋漓盡緻。
假如，襲人被贖回去，和她那些表姐妹一樣，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小子成親，日後為了柴米油鹽而煩惱算計，襲人如何能接受呢？見過大海，她是斷然看不起這些小小池塘，不肯委屈了自己。
而且，襲人也到了将出嫁的年齡，贖回去，其實和家人團聚的時候也沒多少，就要匆匆出嫁了，親人團聚的好處，又怎麼抵消得了現實裡的那些問題呢？說得難聽些，在賈府長到這麼大的襲人，也許真要回家，可能主人大發慈悲，連贖身銀子都不要了呢。可是襲人出嫁，娘家可又能收到一筆彩禮了。對于襲人的母親與兄長來說，一點也不會吃虧。
襲人是個實際的人，講究實際的好處。她和寶玉有過關系，一心做他的姨娘，并且已經把賈府當作了自己的家，她為了自己的事業付出得也不少，怎麼肯白白浪費之前的心血和精力，卷鋪蓋走人呢？
為了更好的前途，放棄被贖的襲人，卻也失去了人生的自由，失去了血濃于水的親情。她在賈府裡步步為營，借機上位。在母親病重，即将撒手人寰時，卻仍舊不能馬上回家，好好盡孝。而是被王熙鳳讓人仔細打扮了一番，又說了一番規矩，才讓她回家。
即使回家，也不能渾吃東西，也不能用家裡的鋪蓋。其實，她和從前的那個家，已經沒多大關系了。而賈母對她投新主的做法很不滿，也曾當衆表示，什麼熱孝不熱孝的，跟了主子，還講什麼熱孝？
說到底，世上事不能兩全。襲人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不得不失去一些東西。
賈府那高高的城牆，有人想出來，比如春燕、柳五兒、小紅，而有人想進去，以襲人為代表，哪怕給人做小，那錦衣玉食也非外面的小戶人家可比。
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但襲人留下來，又真的能如願以償嗎？就算賈府不倒，她就真的能風光地做姨娘嗎？答案依然是否定的。看一看，有幾個男主子身邊，之前的屋裡人被留下來了的？襲人以為自己搞得定賈寶玉，搞得定命運，卻沒有看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深宅大院，暗湧深流，她的道行，還是太淺了。
不過是一場美夢而已。到底什麼值得，什麼不值得，但憑個人心意而已，至于對與錯，後悔與否，卻隻能交給時間了。面對人生抉擇時，又有誰能做出最好的選擇呢？
作者：阿五，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