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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祖母和大姑

文/鐘光武

青未了|祖母和大姑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感覺到握在手中的筆竟是如此的沉重,有一種錐心的痛,仿佛穿透我的身體,呼嘯着變成了冰冷刺骨的寒風,在孤獨的樹梢間穿行…

五十多年前,在僅僅相隔一個月的時間裡,我的祖母和大姑先後離世,她們走的是那樣的匆忙與無助,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她們走的是那樣的悲怆和凄涼,就如同冬天樹枝上僅有的那幾片枯葉,被寒風一吹,就悄然離開了。祖母和大姑走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有關她們的故事,都是從我父母和那時剛剛懂事的大哥那兒聽到的。

一、關于祖母

祖母的娘家是山東省安丘縣(市)景芝鎮北面的鞠家莊子。二十幾年前,父親和我及哥哥們每逢正月,幾乎都要去那兒走親戚,父親是去看望他年邁的大舅和小舅,而我們則稱呼他們大舅外公和小舅外公。那時候,看着舅外公們慈祥的笑容和蹒跚的腳步,我依稀看到了活着的祖母的身影。

從朱子村向鞠家莊子的方向望去,蓋公山起伏連綿的身影遮住了我的視線。偶爾有一兩隻離群的大雁在孤獨的天空中努力追尋着同伴們的身影,低鳴着飛過山頂。由此,我想到了祖母那苦難的一生。從我們朱子村到鞠家莊子之間相隔不到三十華裡的路程,在今天來說,開車頂多二十分鐘的時間就能到達。但在上個世紀初葉,人們的出行方式靠步行,而且還走的都是些翻山越嶺崎岖難行的羊腸小道。我想,祖母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是一位對鏡貼花的少女,她懷着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用她的三寸金蓮,追随着我的祖父,一路向北,走過春秋冬夏,到達了她幸福的彼岸朱子村。我的祖父十六七歲就在朱子村的釀酒燒鍋上扛活,他任勞任怨,吃苦耐勞,學得了一手釀酒技藝,是方圓百裡出了名的釀酒把頭(現在就是進階釀酒工程師),而鞠家莊子又緊挨傳統酒鄉景芝,我猜想祖父與祖母的婚姻也許就是因酒結緣的吧。

後來, 随着我大姑和我父親的降生,家庭生活的重擔愈發沉重起來,望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們,祖父毅然攜婦将雛遠走膠東,在膠州、蘭村、高密、夏莊、丈嶺等地的燒鍋酒坊當釀酒把頭,養家糊口。而辛勞的祖母在照看孩子的同時,還給人家推磨磨面,為的是掙點麥麸皮做口糧吃。祖母是裹腳的,由于長時間在磨道奔忙,腳上磨起一串串血泡,每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疼痛。但她還是咬緊牙關,不肯停歇。磨道漫漫,不知浸透了多少祖母辛酸的淚水和汗水。

青未了|祖母和大姑

看着祖母那日漸消瘦的臉龐,心疼不已的祖父最終還是又把祖母和我還未成年的大姑和父親又送回了老家朱子村,隻靠他一個人在外打拼,憑着微薄的收入,接濟一家人的生活。然而,在那個社會動蕩,匪患橫行,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的年代,祖母和大姑以及父親和衆多鄉親一樣,始終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那時候,為了防止匪患襲擾,村公所規定各家各戶必須輪流在村子四周的圍牆上值夜。由于祖父常年在外,祖母隻能領着當時不滿十歲的我的父親去值守。面對刺骨的寒風和無邊的黑夜,巨大的恐懼讓後來每次提及此事的父親都長歎不已。

無邊的苦日子還沒熬到頭,到了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的鐵蹄又踏進了濰河兩岸。這幫禽獸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老百姓苦不堪言。為了躲避鬼子的魔掌,祖母帶着大姑和父親東躲西藏,曆盡磨難,由于過度的驚吓與勞累,祖母從那時起就落下了心口疼的病。

終于,盼星星,盼月亮,窮苦的百姓盼太陽。到了一九四六年,毛主席共産黨上司的人民軍隊消滅了一切反動派,朱子區解放了,勝利的鑼鼓在濰河兩岸回響,人民群衆翻身做了主人,祖母喜上眉稍。她積極響應上級的号召,為前線将士磨軍糧、納鞋底、做軍鞋,由于長時間在小腿上搓麻線,腿上都裂開了一道道血口子,殷紅的鮮血搓進麻線裡,納進前線将士的鞋底裡。别人見了,勸她休息一下,祖母卻笑着說:“輕傷不下火線!"

二 、關于大姑

大姑和我母親同歲。母親說過,之是以稱她為大姑,是因為我曾經還有過一位小姑,她在九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早殁了。在那個貧窮動蕩而又缺醫少藥的舊社會,老百姓的身體健康根本沒有任何保障。

到了一九四八年,正處于花一樣年華的大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經過媒妁之言,大姑嫁給了離家三、回裡地之外的趙疃村一戶趙姓人家。姑父也是一位農民,不善言辭而且木讷自私。自從大姑嫁進趙家門後,她所期待的幸福生活如同泡影般破滅,每日為家庭瑣事而煩憂,為柴糧而操勞,輾轉于阡陌,起伏于竈間。出嫁前的期待與喜悅,出嫁後的失望與落寞,讓大姑心灰意冷。

對于大姑這一稱呼的概念記憶,始于七十年代初期母親領我和三哥去給大姑上九年忌日墳。大姑的家趙疃村在朱子村的西南方向,同祥是要走曲折的羊腸小道翻過巍峨的蓋公山。模糊的記得那是一個春夏之交的季節,雖然我和三哥那時候還小不太懂事,但從未去過趙疃村大姑家的我們,跟着母親走在坎坷起伏的小路上,心底竟有一種莫名的壓抑與悲傷。我不知道我那可憐的大姑在這條連接配接娘家與婆家的小路上,留下了多少無奈的腳印和辛酸的淚水,但我覺得這條小路卻像一條無形繩索,緊緊地扼住了大姑命運的咽喉。

第一次到大姑家,看到的是用碎石塊碎磚頭壘砌成的高低不平的院牆環繞着三間低矮破舊的土坯小屋。一扇破舊的木栅欄門有氣無力的歪倒在一邊,不到五十歲的姑父衣衫癟塌,眼神黯淡,胡須零亂,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頭。俗話說,沒娘的孩子像棵草,我大姑走的時候撇下的大表哥和三個表姐雖然也都漸漸長大了,但他們也都是衣衫褴褛,可憐無助。 按照我們這兒的當地風俗,人故去後,上五七、百日、一年、三年、九年墳是悼念亡靈的重要日子,很有儀式感。在蓋公山南坡山腳下的一叢荒草中,一座小小的墳茔終日孤獨的與風兒為伴,與日月同眠。大姑已經在那裡面長眠了九年。看到姑父及表哥表姐們在墳前嚎淘大哭傷心欲絕,我的眼裡也禁不住噙滿了淚水。

青未了|祖母和大姑

此後不久,生活困頓潦倒的姑父便毅然決然地帶領我的表哥和表姐們下了關東,另謀出路。以大表姐嫁給當地的大她十多歲的村支書的兒子為前提條件,在遙遠陌生而又廣袤寒冷的吉林省松花江畔落了戶。之後偶爾有幾封書信往來,知道表哥及表姐們都成了家,糧食夠吃的了,再也不受忍饑挨餓之苦了。在蒼茫無邊的東北大平原上,從表哥表姐們來信上寫的隻言片語之間,感受到最多的是他們深深的鄉愁和對逝去的大姑的濃濃思念。

前些年,遠在東北的表哥和表姐們都曾陸續回來探親。三十多年未曾相見,他們都已年逾半百頭發花白,但我感覺到有一股濃濃的親情像一條無形的紐帶,把我們的心都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了,這大概就是血濃于水的緣故吧。看到他們那陌生而又親切的臉龐,我分明覺得那逝去多年未曾蒙面的大姑就站在我的眼前。

三、祖母和大姑

聽父母講,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生活極度的困苦與艱難。祖母由于經受了長期的戰亂磨難颠沛流離,又加上吃糠咽菜忍饑挨餓,她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到後來惡化成了胃癌。

到了農曆一九六四年的四月,祖母已經腹脹如鼓,卧床不起了,任何食物都已難已下咽,隻能喝幾匙米湯續命。但祖母卻因為看不到我的大姑而心心念念:“趙疃(過去我們這兒有個習俗,稱呼嫁出去的女子一般不稱呼其名,而是稱呼其婆家的村莊名,因我大姑婆家是趙疃村的,是以稱呼為趙疃)來了沒?"大姑和我父親是祖母一生養育的一對兒女,是祖母的至親最愛,我父親就在祖母的身邊,既能目之所極又能伸手可觸,而能與出嫁多年的大姑見上最後一面,就成了祖母此時最大的心願。

也正是這個那時侯,已經三十九歲的大姑的第五個孩子也已即将臨盆分娩。那年的農曆四月二十五日的夜晚,陰雨連綿,暗夜無邊。在家分娩的大姑由于難産,已經奄奄一息了。令人氣憤的是,姑父不是趕緊想辦法把難産的大姑送去相隔不遠的公社衛生院,而是着急忙慌地跑到我家,找正在床前伺候病危祖母的我的父親想辦法,我父親聽了又氣又急,但又怕病重的祖母聽見不敢聲張,趕緊和姑父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磕磕絆伴一路狂奔趕往趙疃。

但是,一切為時已晚。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大姑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氣息,連同那個未出生的孩子,離開了這個世界。父親見狀,頓時悲憤交加,失聲痛哭,看到從小就和自已相依相伴的姐姐就這樣在痛苦和絕望中逝去,父親憤怒地煽了姑父兩巴掌!但一切都已經無力回天!

那天,當父親處理完大姑的後事,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病重中的祖母那天晚上忽然清醒起來,她斷斷續續地問剛剛回到家的我的父親:"剛才趙疃是不是來了?她說一個人抱着個小孩走夜路害怕,她讓我陪着她,你見到趙疃沒?”望着病床上的祖母,想着剛剛逝去的情同手足的可憐的大姑,心痛不已的父親隻能撒了個謊:“趙瞳今天生孩子了,她說等滿月了就來看你。”“那就好,那就好…”祖母喃喃地說着,一臉欣慰,混濁的雙眼裡頓時閃過一絲絲亮光。

到了那年的農曆五月二十四日,也是大姑去世整整一個月的日子。那天,已經十幾天滴水未進的祖母從昏迷中忽然醒來,睜開昏花的雙眼望着我父親,嘴角蠕動了幾下,但已說不出話了。我父親明白祖母想說什麼問什麼,因為在祖母的心裡,今天是我大姑生孩子正好一個月整,是該來娘家住滿月的日子。我父親望着奄奄一息的祖母,心如刀絞,他強忍着眼裡的淚水,附下身來,貼近祖母的耳邊說:“娘,你别等趙瞳了,她已經在你前面走了,走了整整一個月了…”祖母分明聽懂了我父親的話語,嘴角蠕動了幾下,輕歎一聲,兩滴暗紅色的血淚從她的眼角慢慢的滑落,頭一歪,便與世長辭了!

後來,聽那個時候剛剛懂事的大哥對我講,祖母走的時候流下的那兩滴最後的血淚,在她的粗棉布枕巾上很久都沒有幹涸。我想,是無疆的大愛讓病魔纏身的祖母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和毅力與死神抗争着,是拳拳的舔犢情懷支撐着祖母想見大姑最後一面的信念。祖母臨終前流下的那兩滴血淚,是她老人家留給親人的最終的思念與期盼 , 一滴寫滿不舍!一滴寫滿牽挂!

(圖檔源自網絡)

【作者簡介】鐘光武,筆名濰水晨鐘。山東省濰坊人。在《中國鄉村》《當代散文》《今日頭條》《濰坊廣播電視報》等各類紙質期刊和網絡媒體發表作品二百多篇。其中散文《濰河源》獲第六屆“中華情”全國詩歌散文大賽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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