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連載近一年的《倚天屠龍記》完結，金庸卻沒有松一口氣。
15年和41年後，他先後兩次對《倚天屠龍記》進行全面修訂。
兩番修改，女主角換了名字，從此有了為人熟知的趙敏。
結局也從終成眷屬，到終為所誤。
情到深處的糾結，源自張無忌貫穿始終的懦弱和随波逐流。
金庸如此解釋：
“相伴餘生固然美好，卻是文學上的遺憾，按照張無忌的性格，他不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是以得讓結局現實一點。”
無論金老如何修改，改得隻是書中張無忌的命運。
通過他串聯起來的一個個女子，早已跳脫虛構的江湖，照進讀者的現實。
趙敏，周芷若，小昭，珠兒。
如夢似幻的四美同舟，張無忌身在其中，卻從來不是主角。
反倒是四個女人，左右着故事走向，演繹出極具現實感、頗堪玩味的浮世繪。
周芷若：我若問心有愧呢？
《倚天屠龍記》最初連載版共120回，趙敏要到63回才正式登場，以至于在趙敏之前，所有人都将周芷若視為女主角：
出身微寒，本為漢水漁家之女。
成長迅速，一朝選入峨眉，成為掌門最偏愛的弟子。
最重要的是，她與張無忌自幼相識，彼此念念不忘。
高圓圓 飾 周芷若
盡管周芷若和張無忌因門派之别，總是不得不站在對立面，然而突破世俗阻礙，最終走在一起的戲碼，本就是武俠世界裡最具張力的設定。
可這一切人們所預想的劇情走向，随着趙敏的出現急轉直下。
周芷若的善良讓步于算計，奪九陰真經、殺害珠兒、嫁禍趙敏。
不少人忍不住皺起眉頭，質疑人性的轉變過于突兀，但其實回看周芷若的心路，會發現這一切都有迹可循。
從某種意義上講，周芷若和張無忌同屬一類人——
逃不脫江湖的裹挾，又沒勇氣改變現實，隻能做着一系列不由自己做主的決定：
張無忌被推上明教教主的位子，内心百般不願，奈何要以大局為重；
張無忌迎娶周芷若，是義父謝遜的意思，依然百般不願，奈何要以大義為重；
滅絕師太要周芷若一劍殺了張無忌，她有過掙紮，但掙紮過後想的是“如違抗師命，我便成了峨嵋派的棄徒”；
滅絕師太要她立誓與張無忌斷情絕愛，她有過糾結，但糾結過後說的是“倘若和他結成夫婦，我親身父母死在地下，屍骨不得安穩”。
故事接近尾聲，周芷若修習九陰白骨爪，成為武功最高的女性之一。
可武功再高，終究打不破一句“師命難違”。
她在這份束縛下坐視愛情與現實的割裂，内心在無盡的掙紮下扭曲。
婚禮上，當張無忌選擇和趙敏離開，周芷若當着所有人的面扯裂嫁衣：“你今天走出光明頂，我們就恩斷義絕！”
盡管如此，她的内心依然搖擺。
後來張無忌為義父之事，請求周芷若相助，她拒絕：“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
張無忌回答：“隻要問心無愧便可。”
周芷若回了一句：“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幽深的語調，隐着猶未割舍的悱恻。
明明已然死心，卻又留有眷戀，兩方面都不徹底。
終于在兩難中不得自遣，也隻能如書中所寫，“一盞青燈，常伴古佛”，尋求永久的逃避。
趙敏：我偏要勉強
相比周芷若，趙敏出生高貴，父親汝陽王權傾朝野，對她更是疼愛有加。
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加上蒙古女子的豪爽特性，使得她在追求想要的東西時，從無絲毫猶豫。
旁人的眼光，她視而不見；别人對她說：“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終究勉強不來。”
她秀眉一挑：“我偏要勉強。”
看到張無忌和周芷若将要拜堂成親，趙敏當着一衆武林豪俠的面，徑直走向張無忌一人。
她明白自己要的是張無忌，便不對除張無忌以外的任何一個人白費力氣。
她也深知，張無忌内心願意和自己走，隻是囿于軟弱，不敢做出有悖世道大義的事。
她帶來謝遜的頭發，表面上是暗示自己知道張無忌義父的下落，實則是用另一層“大義”，為他提供一個“逃婚”的理由。
結果一如趙敏所料。
張無忌前一刻還因為被趙敏搶婚，在衆人面前一臉無辜和為難，剛走出婚禮現場不久，便望着趙敏心想：“芷若待我，那有這般好。”
賈靜雯 飾 趙敏
趙敏對張無忌的洞悉，并非是她天生看人很準，而是她向來隻選自己想要的，從不讓旁人左右自己的判斷。
《倚天屠龍記》作為射雕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人物數量幾乎為前兩部之和。
在刻畫人物方面，金庸多次運用“鏡像人物”的手法，例如趙敏的模闆，便是張無忌的母親殷素素。
殷素素是天鷹教教主的女兒，又是名門正派口中的“妖女”，她和武當派弟子的結合，也同樣為主流觀念所不容。
她與趙敏唯一的差別在于，她遇上的是張翠山。
張翠山一聽說師兄的傷，可能是殷素素派人所為，立刻當着天下人的面拔劍自刎，絲毫不給對方解釋的餘地。
張無忌與父親最大的不同，是沒有那麼過剛易折。
金庸曾說：“郭靖誠樸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複雜軟弱，總受别人影響。”
受人影響的性格是弱點，但在趙敏面前，反而促成一種默契。
趙敏牢牢掌握主動權，張無忌也樂于為之驅遣。
無論金庸如何更改張無忌的結局，趙敏的結局，始終掌握在她自己手裡。
蛛兒&小昭：一是釋然，一是怅然
蛛兒同樣和張無忌自幼相識，還曾讓金花婆婆帶他一起去靈蛇島，隻可惜被滅絕師太一行人阻攔。
多年後重逢，蛛兒因修煉毒功而破相，張無忌則成了摔斷雙腿，廢人一般的曾阿牛。
兩人沒有認出彼此，卻在一片大雪中成為彼此的蘊藉。
張無忌感激蛛兒的照料，許下婚姻之約，蛛兒表面上嗤之以鼻，卻暗暗将這句話記在心底。
蛛兒毒死陷害張無忌的朱九真，由此引來追殺，臨死之際她要求再見張無忌一面。
她在仇家的注視下，要躺在茅草堆裡的張無忌确認，是否真的肯娶自己。
仇家一陣嘲笑，本以為她死前都要見的，必然是個貌比潘安的男子，沒想到是這樣一灘爛泥。
蛛兒絲毫不在意，當她聽到張無忌發誓一定會娶她，她“眼中立刻射出極明亮的光彩”。
隻是這份誓言，随着那個受傷的曾阿牛，成為光明頂上的明教教主，很快随風而逝。
蛛兒沒有執着，哪怕曾因張無忌的誓言而感動，她也明白什麼是相濡以沫的愛情，什麼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情。
靈蛇島上，她遭陷害卻大難不死。
不僅如此，周芷若劃傷她的臉，反而幫她排出毒血，待到傷口愈合，奇迹般地恢複天生麗質。
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蛛兒再次遇上張無忌，也知道他就是當初發誓要娶自己的曾阿牛，可她選擇默默将這份誓言壓在心底。
她最後與張無忌告别時說：“我的心早給了那個咬我手背的小張無忌，我要尋他去。”
誠如金老所說，她一直愛着心中想象的那個張無忌：“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
求而不得的愛情，追不回的記憶和許諾，是蛛兒一段獨有的羅曼蒂克。
相比蛛兒的潇灑轉身，小昭的蓦然回首，是無數觀衆心中的痛。
小昭是波斯教聖女黛绮絲的女兒，然而父亡母散，從小飽嘗颠沛流離的苦痛。
她在光明頂初遇神功大成的張無忌，早早認定他是自己在這孤苦世界中的依靠。
光明頂之後，小昭以丫鬟自居，形影不離陪伴張無忌，一口一個“公子”。
張無忌與她有相似的身世，總能和她有情感共鳴，一些無從吐露的苦悶和煩惱，總願意說與她聽。
相比其他諸女，小昭能以“公子最貼心的小丫鬟”為名，不着痕迹地向張無忌表露愛意。
隻是，這是她的優勢，也是她最大的弱勢。
這就像張愛玲曾說的那樣：“你可以愛他愛到骨子裡，但不能低到塵土裡。”
試想《紅樓夢》中，林黛玉因薛寶钗吃醋，可何曾吃過襲人的醋。
小昭從未以平齊的姿态和張無忌共處，隻是默默将這種自降半格的靠近，當作對愛情的追求。
直到波斯使者追到中原，小昭不得不随黛绮絲傳回波斯。
臨别之際，她不再以丫鬟的身份面對張無忌，隻是片刻的厮磨，已是今生最後的溫存。
蛛兒的名字是殷離，小昭的“昭”，有“昭君出塞”的隐喻。
同樣是離，前者是釋然，後者是怅然。
▽
作家張佳玮說：
“實際上，張無忌在愛情上，方向挺明晰的，就是一個普通人：
初戀時看上徒有容貌的朱九真，受傷時感激于關懷他的殷離，危困時欣賞共患難的小昭，有點出息了惦記少年舊識如今名門的秀美周芷若，成了老大就看上了敵方美女趙敏。
大概小時候的張無忌、孤窮之時的張無忌、當了教主的張無忌，所喜歡的也是不同類型的姑娘。”
原著的大結局中，張無忌為趙敏畫眉時聽到周芷若的聲音，手中的眉筆忽然掉在地上，猶豫至此，終未標明一生伴侶。
劇版的《倚天屠龍記》将結局改成了“團圓式”，張無忌與趙敏歸隐冰火島，去過了“讓我一生為你畫眉”的生活。
可對于生性懦弱、搖擺不定的張無忌，和從小生活在“公主城堡”中、出逃享受叛逆人生的趙敏來說，“歸隐冰火島”也許僅僅是考驗的開始。
認同張無忌選擇趙敏的人，不喜歡周芷若的心機和欲望，隻愛趙敏的果斷與勇敢。
但現實生活中，“周芷若式人生”或許才是絕大部分人的命運，沒有權傾朝野的父親，無法叛逆任性，隻能狠下心來抓住既有機會搏一搏。
你可以如周芷若般“渴望事業愛情兩手抓”，也可以像趙敏一樣隻追求自己最想要的，并甘願為此放棄其他，千難萬難也要“勉強”一下。
但一朝標明，便要自食其果。
選擇自己做，酸甜苦辣也要自己承受。
愛情如此，人生亦如是。
十點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