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吟:座石
安康城。河堤外。漢江邊。有塊座石。
它呈不規則的四方形,色調棕黃,顔如故鄉的土地。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江邊來,在此石上呆坐許久。
今天同樣,我端坐石上,雙掌平擱,兩臂撐起身子,望着面前的流水發呆。
發呆,入靜。
突然,身下石頭說話了:
你來了。
我驚地跳起來,低頭一看,座石冷靜如常,周圍空無一人。
我又坐下去,問:你認得我?
石頭回答:當然記得你。每個人的體重、掌紋、體溫,以及傳遞出的身體資訊都是不一樣的。隻要接觸過我的磁面,便都留下了記錄。
你這塊石頭,真成精了。
石頭成精不稀奇,你是文學家,難道不清楚《紅樓夢》最初的名字,就叫《石頭記》嗎?
我當然清楚,還給學生們多次講過。但那,隻是一個傳說。
傳說中有真谛。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有根源的。其實地球就是一個大磁場,記下了所有的動态。
難道,你是一塊靈石?
我在漢江邊,穩坐千年了,見多了風霜雪雨,飽受了驚濤駭浪,看夠了人情世故。我的心裡,刻滿了天地資訊。
我問:那你記得,我坐在江邊多少次了?
石頭答:很多。不過印象最深的,有兩次。
哪兩次?
第一次是整整四十年前,你把身體資訊初次留下。當年的你,熱血湧動,脈象輕盈,渾身充滿激情。
噢,是這樣。石頭的提醒,讓我想起往日情景,那時我剛大學畢業,回到故鄉小城來工作。頭腦充滿憧憬,身上勁頭十足,感覺自然界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常常在寫作之餘,散步到江邊,坐在石頭上看滾滾江水,不歇地流向遠方,那是生命的速度啊!
我點頭說:沒錯。哪另一次呢?
石頭說:第二次印象最深的,是十年前。你血流緩慢,脈象雜亂,身體沉重。
這麼神啊,真的。十年前老母親去世,我回來為她送終。辦完喪事,又到江邊來坐會兒。親人離去,心情沉重;人到中年,前路迷茫;世事繁雜,身在網中;人生的意義在哪兒,人生的結局又是什麼樣?離開小城在外闖蕩幾十年,苦樂摻半,留下的更多的是疲憊不堪。
我拍了拍石頭,說:謝謝你,每次回來,你都在這兒等我,你用結實的軀體,承載着我的重負,讓我歇口氣兒,靜靜身心,振振情緒,繼續前行。
石頭說:你放心,歡迎随時返鄉。我在這兒屹立不動,恒久守候。磐石牢固,江水長流,山月明淨,清新萬物。故鄉雖然貧脊粗糙,但會像老父親一樣,關注着遊子的行蹤,默默無語卻充滿愛意。
我站起來,向座石鞠躬。
一道光線從天而降,石面閃亮。
2020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