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春天是用來虛度的,但所有的虛度都是人間值得

文|雪櫻

春天是用來虛度的。賞花、踏青、放風筝,這是虛度。和面糊炸香椿,香椿芽嫩得能掐出水;挖野菜包水餃,皮薄餡多綠意濃;攤韭菜雞蛋餅,要選頭茬兒春韭,這些都是細活兒,得有大塊大塊的時間,也是虛度。但是,到頭來想想,所有的虛度都是人間值得。

來家幹活的家政大姐,在自家是甩手掌櫃,采買做飯都是老公幹,她沒上過學,不會算賬,倒落得個清閑。她唯一會幹的是包餃子。婦女節那天下午放假,她拎着小鏟子去近郊挖野菜,挖了一下午,雙腿蹲得又酸又麻,才收獲兩小把面條菜。回家後,擇、洗、剁,拌上提前化好的肉餡,撸袖包水餃,忙活個不停。聽她說,待吃完了,已是晚上8點。老公不在家,她和兒子沒吃完,第二天早上起來煎水餃,本來計劃中午帶着當午飯,卻被兒子要走了。“他機關食堂夥食也很好,但就是愛吃這口,每年春天都吃不夠。”大姐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我能想象到,她的兒子,1.78米的帥小夥,西裝革履去上班,出門前與母親“搶”野菜水餃的場景,略帶羞澀,内心盛滿可愛,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那是回到童年的幸福吧。

樓上有個愛唱歌的小男孩,上五年級。我清晨出門幾次遇到他,上學的孩子裡,他總是最後一個出家門,不慌不忙,哪怕晚點了,也不像其他小孩那樣滿臉哭喪表情,而是背着書包、踱着方步,有時候我恨不能上前推他一把。平日裡,他很少唱歌,隻有在周末,快活得像隻百靈鳥,在家唱,出門唱,下樓倒垃圾也唱,那悅耳的歌聲就像一根細細的金線,把快樂串聯起來。有段時間,聽不到他的歌聲了,原來他媽媽生了二胎,家裡的宇宙中心移位了;不久,又聽到他的歌聲了,空靈、動聽,恍惚之間,如若天籁。現在,唱歌的人變成了兩個,他和弟弟,他唱一句“春天在哪裡呀,春天在哪裡”,剛滿三歲的弟弟便奶聲奶氣地嚷道:“春天在哥哥的眼睛裡,還有那會唱歌的小瑞瑞。”瑞瑞是弟弟的乳名,讓人不禁莞爾:嗨,真是兩隻淘氣的小黃鹂。

壬寅之春,閨蜜晴兒完成了件大事,不是她自己拿到駕駛證,而是女兒學會了騎自行車。女兒去年9月入學,當英語老師的她對孩子要求既高又嚴,每天放學做多少口算題、預習幾頁課文、跳繩踢毽子等,都要按時在小黑闆上打卡。中午放學回來吃完飯,還要着急忙慌趕點上會兒外教口語課,但小姑娘樂此不疲,她與外教隔空對話時,眉眼飛揚,露出小豁牙,可愛極了。對于學騎車這件事,剛開始晴兒在後面扶着,累得氣喘籲籲,一下狠心把兩側的輔助輪子給卸了。沒想到第四天,女兒竟能自己騎着自行車到處跑了,晴兒激動地發了朋友圈。地下停車場裡沒有風,女兒的身影就像一道彩虹,拖出一條美麗的抛物線。或許,這就是春天的禮物吧,她說。我不禁由此想起好多童年趣事,是啊,哪個孩子沒有在大風天裡跑得滿頭大汗,甚至又喊又叫呢?春天就是把自己全部打開,然後靜靜地駐足,像凝視一朵花一樣凝視自己。

春天是用來虛度的,但所有的虛度都是人間值得

春天是用來虛度的,大把大把的光陰任由揮霍,連慵懶的風也裹挾着幾分浪漫,就像古人出遊,“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一痕春水,此身此心,不過是靈魂清音。年輕時,享受春;中年至,才惜春——成千上萬種浪漫,都歸于一:對死亡的預演。最擅長寫春天的莫過于曹雪芹,一首《葬花吟》、一首《芙蓉女兒诔》,就足以奠定《紅樓夢》的史詩地位。曹雪芹的春天,容得下大千世界,也盡展内在氣象。寶玉要把花撂在水裡,黛玉卻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會有不同的感受,糟蹋的哪裡是花,分明是青春。青春就是春天的劇場,拒絕任何玷污,保持純粹立場。我最喜歡第19回,元妃省親後的一個午後,寶玉把午睡的黛玉喚醒,兩人有說有聊、打打鬧鬧,寶玉說,“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洞裡有一群耗子精”,最後被黛玉識破,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一個溫暖快活的午後,一個千金難買的瞬間,也是一個童年快樂的高峰,讓人豔羨。無獨有偶,齡官畫薔和賈薔放飛小雀,也深深打動人心。發現齡官畫薔的人一定是寶玉,“裡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寶玉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一個從姑蘇買來的演小旦的女孩子,寶玉為何如此牽挂?是憐惜,也是一種忏悔。後來,寶玉找到齡官,請她唱《牡丹亭》中的“袅晴絲”,齡官拒絕,“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又讓賈薔去請她,他提着雀兒去,再次遭拒,氣得賈薔将雀兒放了,把籠子拆了。書中寫道:“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畫‘薔’深意。”一個“癡”字,流轉出脈脈深情,是有情之天下,也是人性之光芒。

齡官畫薔、湘雲醉卧、香菱學詩、黛玉葬花……似乎葬花環節為全書起了個最高音,彰顯人格尊嚴和自由追求。是以,曹雪芹的春天,也是我們共同的故鄉。女娲補天剩下的一塊石頭,被一僧一道帶到人間,寶玉降生在賈府,因為元妃省親,賈府建造一座大觀園,乃是太虛幻境的投影;最後寶玉又被一僧一道帶回青埂峰,“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蘇轼說,“空故納萬境。”曹雪芹用“情”照亮了“空”,使人生充滿了意義。是以,這萬紫千紅的春天,這種種有情的春天,就這樣走向了永恒。

春天是用來虛度的。我貪戀那些舌尖上的野味,氤氲着媽媽的味道,我也豔羨那愛唱歌的兄弟倆、那個學騎自行車的小姑娘,因為他們身上能夠尋到我童年的影子:紮着馬尾辮,腳蹬白網鞋,在校園的大操場上跑啊跳啊,盡情放歌,像風一樣自由……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