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 鳴
高三（7）班高2019級成亦涵
已經數不清是多少次了，我坐在琴凳上。
眼前漸漸模糊，房間内或是明朗燦爛或是昏暗寂靜，一刹間事物千變萬化，恍惚間漫長歲月如同走馬燈般急速掠過。
那些歡快的、激昂的、酸澀的、煩悶的場景争相湧現，又都一浪接一浪地退潮，就像被什麼東西追趕着。此時此刻的我内心在想着什麼呢？無人回應。彼時彼刻的我又是何種心緒？我竟也已經忘卻。心緒翻起，層層重疊。何以梳理，從何尋起？我隻能讓自己低下頭，靜觀面前的、這無垠時空交錯中唯一永恒不變的，鋼琴。
黑白分明。冰冷的純淨的不染塵埃高高在上的白色，深邃的神秘的寂靜暗淡包羅萬象的黑色。黑白相映，渾然一體。作為這兩種對立顔色的承載者，琴鍵，它們無聲地凝視。排列整齊而富有藝術美感，交錯有序而蘊含千萬光輝。
靜止不動的琴鍵仿佛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一種奇幻的引誘感，激發着内心的渴望。渴望觸碰它們，渴望讓它們随着内心的悸動一同起伏，渴望聽到它們的聲響，哪怕是一個獨立單調的音符，哪怕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音符。
看啊，它們在無聲地述說着什麼，它們在沉默中等待着什麼，它們在看着你，它們在向你求助！——于是我按下了琴鍵，按下了那一個在所有琴鍵中排在最中央的、具有對稱美的、一切音階的起始，“do”。
它發出了聲音，“do”。這是我最熟悉的一個音。
猶然記得以前學習鋼琴時，這個音名從各個人的口中說出、在各個人的指尖流出。它所在的這個音域是流行曲必備的，每一首耳熟能詳的曲子中都有它，孩童們了解音樂也從“哆來咪發嗦拉西”中咿咿呀呀唱起它。鮮少有曲子裡沒有它的參與。它被輕飄飄拿起，又被輕飄飄放下。是啊，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音了，沒有人不會熟悉它。
可是這一刻，它在我耳中變得陌生了起來。這讓我聯想到漢字，看着久了就突然不認識了，這或許是漢字的複雜精巧的結構導緻的。那麼，這二者似乎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吧。在這個聲音中，我仿佛能透過琴闆，看到内部金屬弦随着我将琴鍵按下，顫顫悠悠地發出嗡鳴。
這一刻是怎樣的魅力無邊，扣人心弦，熱血澎湃！這一場盛大的奇迹也隻有我一個人能感受到了。多少次我曾輕蔑地忽視它，不屑于它平平無奇毫無特色而衆人皆知老生常談的聲音？但如今正是這個聲音，使我心中萌發出一股磅礴的力量。
我耳邊兀自響起的曲調屬于哪一首歌？我眼前看到的景色又是何年何月？這嘈雜的喧嚣的聲音，從何處傳來，又是否屬于自然萬物？我想細細聆聽這一刻的這一個音，聆聽它帶給我的千言萬語。但由于我按動的力度不大不小如同它的聲音一樣，它隻擁有短暫的一次表演機會，很快便漸漸弱小并消散了。
我如夢初醒，企圖用延音踏闆來延長它的生命，卻為時已晚。
它已經是我抓不住的了。
我失去了再次聽它一遍的信心，于是我将目光移到琴鍵的最右邊。
我這次用最大的力氣按下那一個鍵，那一個在整個鋼琴中最高的音，那距離中央“do”跨越了三個八度的，“do”。這應該也是被很多人熟知的音了，隻因它一枝獨秀，伫立在琴鍵右側的末端。它是那麼孤單，茕茕孑立，它的領域間隻有它一個。它的聲音是那麼的清脆，那麼的易碎。就像小鳥的一聲啼叫，尖銳而短暫，轉瞬即逝。
歌曲中它的出場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在終結的那一刻，它的鳴叫就像流星一樣劃破夜空，為整首曲子進行了最真摯的點綴，總是回味無窮的。是湖水中漾開的那一捧月光嗎？還是微風拂過羽毛的微微擺動？我迫切地想繼續品味。但即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因為它聲音的特性，我也無法多留住它半刻。延音踏闆這次并不能夠起太大作用，因為它的精彩總是在那一瞬間，也隻能在那一瞬間。
聽完了中間的音和高音，我順理成章地探向低音部。但這一刻，我的目光在琴鍵前端逡巡——隻因這實在是無法抉擇。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并不位于最開端、卻是琴鍵上最低一個完整的八度的起始音——“do”。
我将它輕輕按下，因為它的音實在是無比低沉，我怕突如其來的沉重驚擾了這一刻的寂靜。渾厚的聲音在空間中蔓延着，綿長不絕。這個音和它所在的音域都很少被人關注到，因為它一般都在樂曲中充當着輔助的角色，作為伴奏襯托主旋律的精彩。它的聲音也是沉悶的、猶如嘶啞的悲鳴，并不是尋常印象中的鋼琴聲。但是在樂曲中，沒有了它的存在，整個樂章便會黯然失色。在結尾的那刻，它的聲音猶如水波蕩漾，有着獨一無二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是炮火下殘存的廢墟？還是夜空下低啞的蟬鳴？沒有語言能完全形容它。
我總覺得還是少點什麼，還是不甘心。于是我踩下延音踏闆，将這三個音一個個依次全部按下。金屬弦不斷顫動，它們在這一刻一同被奏響，交融着不分彼此。它們截然不同，又彼此包容。它們是和諧的，是優美的。它們各自散發着獨特的魅力，又彙聚在一起為你獻上熱忱。它們散布在琴鍵上，各自都是自己音域中的奇迹。它們串聯着所有琴鍵，粗略地象征着這所有的音符。
這是一場盛大的奏鳴曲。這奏鳴曲并不能稱得上完美，甚至簡陋。但是每一個音都如此清晰，它們綻放着，燃燒着。你的世界充滿了它們。你閉上眼睛，渾身的細胞都随之一同顫動。你們在共鳴。
你似乎在這一霎意識到了什麼。中庸、普遍，以至于被輕視、苛求。清高、自強，以至于被獨立、疏遠。低微、沉寂，以至于被忽視、忘卻。這代表着什麼呢？這能代表什麼呢？似乎有很多很多。是我們身邊的各種事物嗎？是我們身邊的各類社會階層嗎？又或是那一段段往事？哪些東西是我們最初不屑但又最終錯過的，哪些東西是我們自慚形穢而望而生畏的，哪些東西是我們本應擁有而任它消逝的。
無數疑問在你的心頭盤旋，延伸向思想的遠方。你不禁感歎，沒想到這小小的幾個音中，竟能蘊藏這麼多的感觸。
思想的潮水湧來，在你的腦海中激蕩。你任由浪波肆意碰撞，沖刷着紛亂的情緒。你的眼前漸漸清晰，從時光的碎片裡回到了你身處的世界中。窗戶的縫隙中透漏出一絲天光。鋼琴靜靜矗立在身前，你們相對無言。
我松開了延音踏闆，但餘音繞梁。我的心也随之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