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展恩華
在過去的歲月裡，談起鄉愁，我都會說：自己是一個沒有鄉愁的人。
話說得非常坦誠，是真實的肺腑之言。
何以沒有鄉愁？因為在我的記憶裡，兒時的故鄉帶給我的隻有說不盡的苦和愁。
屋是土屋，路是土路。土屋最怕下雨。下雨時，外面下屋裡也下；外面不下了，屋裡還在下。接水的盆盆罐罐到處都是，叮叮叮啪啪啪，敲得人心煩意亂。水滴在床鋪上，晚上睡覺都成問題。屋子漏雨，還不能随便去屋頂維修，因為弄不好一腳就會把房頂踩坍。下一天的雨，要踩十天的泥。出行，要多難有多難。最難過的是雨天沒有幹柴，有時候連飯都做不熟，挨餓也是難免的事。
對今天的許多人來說，這些幾近天方夜譚的事簡直不可思議。而這種真真實實的故事卻深深地烙在我的腦子裡。也正是基于此，那鄉愁也就無從談起了。
可誰曾想，今春的一把椿芽，卻讓我嚼出了别樣的鄉愁。
近日，一位東阿鎮的朋友給我送來一把香椿芽。我把椿芽拿在手裡端詳了好半天：一拃來長，綠色的葉子泛着金色的紅，放到鼻子前嗅一嗅，濃濃的香氣直透肺腑。中午做了兩個菜：一個椿芽拌豆腐，一個椿芽炒雞蛋。就着菜，喝了兩杯福地龍泉的酒。
菜美、酒美，美滋滋的。等兩杯酒下了肚，望着還未吃盡的兩個與香椿有關的小菜，一種從未有過的鄉愁便地氣一般從心底泛起。不知不覺，悄悄然眼角滾出了兩顆碩大的淚滴。
我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過了近二十年的艱苦歲月。在那些日子裡，很多時候要靠地裡的野菜和樹上的葉子裹腹。槐花槐葉、楊花楊葉、榆錢榆葉，還有椿芽柳芽等，都是療饑的食物。而在這些食品中，最能作為一種美味佳肴且能長期食用的，隻有香椿。
香椿分為紫香椿和綠香椿。紫香椿初芽呈紫紅色，有光澤，香味濃，纖維少，含有豐富的油脂；綠香椿樹冠直立，初芽呈綠褐色，香味稍淡，油脂也相對較少。自然，口感也比紫香椿差了些。
香椿在中國的土地上皆有種植，但以北方為盛。就我縣來說，香椿種植最密集的要算東阿鎮了。其境内多數村子皆有種植，喬莊、北張、孟莊、仁和、南市、殷六、王莊、辛莊、太和、侯莊、喬樓等村都有成片的香椿林，僅南市一村就種植了近千畝。
這裡出産的香椿品質好，香氣濃郁，營養豐富，很受人們的喜愛，産品遠銷省内外的大小城市。
1982年，我大學畢業後到平陰九中教書。我有一個同僚是東阿鎮人，我到他家做客，吃到香椿拌豆腐。菜雖說不名貴，但卻非常好吃。香椿的濃香與豆腐的清香相交融，味道那麼和諧、那麼别緻、那麼誘人，吃到嘴裡口舌生香，咽到味裡，蕩氣回腸。
臨走時，我帶走一棵手指粗細的香椿苗，栽到老家的院子裡。我家屬于平原沃土，沒幾年香椿苗就長得又高又粗。經過分蘖，這株香椿樹又生出許多棵。每到春天，除了自家享用，還送一些給莊鄉鄰居。剩下的，拿到集上去賣，得些錢用來貼補家用。
椿芽常用作煎雞蛋、拌豆腐，或炸“椿芽魚”。就像雞蛋茶不是茶，椿芽魚也不是魚，說白了就是炸椿芽。那時候，人們吃不起魚，就以椿芽代魚，以此聊慰吃魚的渴望。
吃不了的，就鹽制成鹹菜，可供一年的享用。一茬的香椿味道最美，二茬的就差多了。如果椿芽長成了大葉子，就幾乎就不能吃了。但，老百姓有的是智慧。他們會把老了梗拿出石碾上去軋，皮從梗上脫落下來，然後，把皮剁成碎沫，和碾得半碎的豆渣放到一起，做菜豆腐。這種菜豆腐的味道特棒，用煎餅卷着吃，足以讓人大快朵頤。
椿芽是待客的上品。古人也常用椿芽來待客。明代官員兼學者李濂（1488-1566）就寫過一首詩，叫《村居》。
浮名除宦籍，初服返田家。
臘酒猶浮甕，春風自放花。
抱孫探雀舟，留客剪椿芽。
無限村居樂，逢人敢自誇。
用椿芽待客，客人高興，自己也高興，“自誇”幾句顯示一下得意之情，也是一種幸福的感覺。我的祖父長期客居台灣，雖不是客人，每次回家，家人也會“待之以客”。祖父一輩子走南闖北，吃山珍海味也是常事。每次回家，除了山東大饅頭，他最愛吃的就是椿芽拌豆腐了。他回故鄉的時間未必都是春天。為了讓他吃上“鮮椿芽”，我自創了一種保鮮方式：清洗燙漂冷卻裝袋速凍。這樣的香椿可保持一年，其味道不減。
祖父去世了，埋在故鄉的公墓裡。時下，清明祭掃，不讓燒紙，興獻花。每年清明，我為祖父掃墓，除了把鮮花放在祖父墳前外，有時還會放一束香椿。我想，這香椿的氣息也許更能慰籍老人的在天之靈吧！
在我的心目中，香椿實在是一種天賜的寶物。它不僅味道好，能吊人的胃口，而且營養十分豐富。專家說，香椿芽含大量的維生素、纖維素、蛋白質和芳香油，還有豐富的鈣、磷、鐵等人體所必需營養物質。
除了營養豐富，還有療病的功效。香椿有特殊的芬芳，能促進消化液的分泌，對于食欲不振、沒有胃口的人，吃香椿能很好地增進食欲。在祛暑化濕方面，也有明顯的效果。
又是一年椿芽綠。當我又一次吃到椿芽拌豆腐時，又想到老家那幾棵長了四十年的足有合抱粗的香椿樹。幾年前，因為搬遷的緣故，那樹全都殺掉了。近日，回老家看了看，原來的村子已變成的農田，種上了小麥。小麥一片碧綠，鋪向天際。此時，鋪向天際的還有我濃濃的鄉愁。
在老家、在香椿生長過的地方，我呆呆地站了好久。風一吹，又流下了兩行淚。
這個春天，從一把椿芽裡我嚼出了一種别樣的鄉愁。悠悠，綿綿，長長，沒有盡頭。
作者簡介：展恩華，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後出版散文集《精神家園的守望》、《草廬漫話》、《生命的聖宴》；詩集《平陰吟贊》；長篇報告文學《大地為鑒》《羌山見證》《鑄夢》；報告文學集《叩問大地》；長篇小說《梅莊舊事》等多部著作。長篇小說《梅莊舊事》榮獲濟南市第八屆“文藝精品工程”獎和山東省第九屆“文藝精品工程”獎。長篇報告文學《大地為鑒》（合著）山東省第九屆“文藝精品工程”獎。
【編輯制作：滑溜，本名劉健，進階教師，憨派文學創始人。在其《滑溜》一書的扉頁上赫然寫着：憨則精，精則憨。/ 憨者因為憨走向了死亡，/ 精者因為精走到了盡頭。/ 人生不同，/ 人死相通。/ 活着，曾經為一根雞毛面紅耳赤，/ 可以為一個女生舍身忘死；/ 死了，不驕傲廣廈千萬美女滿城，/ 不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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