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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端訪談│閻連科:一生努力,終無所成,希望也寫一部《聊齋志異》

頂端新聞記者 張茹 毛亞珂

閻連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省嵩縣。1979年開始寫作,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馬來西亞第12屆世界華文文學大獎;2012年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2014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2015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獎。2016年再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同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2017年第三次入圍國際布克獎。2020年獲美國紐曼文學獎,《年月日》獲法國國際反饑餓組織圖書獎。2021年獲英國皇家文學協會終身成就獎。其作品被譯為30多種語言,出版外文作品100多部。現供職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和香港科技大學冼為堅中國文化講座教授。

有讀者曾用“這是一位真正的純粹的作家”來評價閻連科。

出生于1958年的閻連科今年64歲了,初見他,銀發滿頭,看起來比同齡人要滄桑許多。作為當代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一直保持着高産量、高水準,曾兩次獲魯迅文學獎和馬來西亞世界華文文學大獎、英國皇家文學協會終身成就獎等多項國内外重量級獎項,并成為華語作家中首位捷克卡夫卡文學獎獲得者,三次入圍國際布克獎。

毫無疑問,閻連科不但是一位純粹的作家,更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但近年來,大家卻發現他似乎越來越懷疑寫作的意義。在長篇小說《速求共眠》的後記中,他這樣寫到,“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寫作的無意義。經常懷疑,我一生的寫作,就是一場笑話吧。若不是到了這個年齡……久而久之會覺得無聊、無聊、再無聊,我就真的不再寫作了”。甚至在回答如何總結他的寫作和人生過程這樣的大命題時,卻也僅用了八個字而已。

這樣消極的情緒從何而來?既然感到寫作毫無意義,又為何筆耕不辍?針對豫籍青年作家他又會給出哪些建議?

帶着這些疑問,3月12日,在綿綿春雨中,記者一行趕到了豫西嵩縣縣城。在這裡,我們見到了閻連科。雖已離鄉數十載,但他鄉音未改。親切的河南口音瞬間消解了大家初次見面的拘謹,整個采訪過程更像是三五個老鄉在“唠嗑”,此刻的他,就是那個異鄉歸家的“田湖的孩子”。

頂端訪談│閻連科:一生努力,終無所成,希望也寫一部《聊齋志異》

“我對故鄉的感受,其實沒大家想得那麼複雜和深刻”

頂端訪談:你每次回到田湖,是否都有新的感受?你已經離開農村土地四十餘年,但寫作卻一直以鄉村題材為主,故鄉在你的文學創作上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閻連科:我對故鄉的感受,其實沒大家想得那麼複雜和深刻。

雖然已經離開了40餘年,但每次回來,我都覺得自己未曾離開過。土地、樹木、人情、交往、生存的艱辛和悖論,每次回來都覺得還是那樣兒,還和離開時是一樣兒的。

換句話說,我從未覺得我離開過,亦如從未覺得自己家在北京過,故鄉在我寫作中的角色就是寫作的“土地”,寫作的“根”。我一生的寫作都未曾超越這塊土地,或疏離了土地和根。

是以說,我不認為土地在我寫作中扮演了什麼角色,而是土地就是寫作這本身。

頂端訪談:經過多年的建設,現在鄉村的生活場景已經跟我們印象中的農村截然不同了,那麼現在的故鄉還能反哺你的創作靈感嗎?

閻連科:事實上,鄉村的生活場景确實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可我卻覺得家鄉的一切似乎從來沒改變過,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大約是因為鄉村變的是物景,而不變的是人心。

人心目中的善美、惡歹、溫暖、倫理,面對金錢、欲望和現實,那種複雜而荒誕的不間斷地發生。我覺得今天和昨天一個樣兒,今年和去年一個樣兒,這十年和那十年、二十年乃至三五十年一個樣兒,我總覺得幾乎沒變。

魯迅批判的都還在那兒,沈從文歌頌的也依然在那兒,可能是因為這一些,我才說變的是物景,不變的是人心。

頂端訪談│閻連科:一生努力,終無所成,希望也寫一部《聊齋志異》

《年月日》閻連科 著磨鐵文化·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1年6月

“希望自己也寫一部《聊齋志異》”

頂端訪談:三年前,你在接受某家記者采訪時說自己已經是60多歲的人了,生命留給你的創作時間不多了,是以不再想你的文字是否會招惹是非,而應該思考以怎樣的寫法和生命去收場。幾年過去了,這樣的思考是否有了一定結果?

閻連科:這是個極其悲傷的問題,但就長篇小說講,我已經寫了16部。對于我這個年齡,說力不從心是必然的。是以,我在年齡允許的範圍内,希望再寫幾部長篇小說。更重要的是,自己常常有一種貪婪的幻覺,總覺得自己還能寫出一部全新的、和任何人都不一樣的長篇小說來。這樣說,也許有點兒狂妄,可我總有這樣的執念和感覺。從某種角度說,我每天不停地寫作,就是為了靠近和抓住那執念和感覺,最終寫那麼一本和任何人都不同的書。

頂端訪談:如果讓你用幾個關鍵詞去總結和梳理自己的創作生涯,你希望會是哪幾個詞?

閻連科:一生努力,終無所成。這是我今天對自己寫作和人生過程的總結。

頂端訪談:近年來,你似乎越來越懷疑寫作的意義,甚至曾說寫作于你已經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了,為何會這樣說?

閻連科:是這樣,因為每次一部作品寫作完成之後,都會有很多遺憾,加之年齡、身體、疾病、思維的衰退,還有自己寫作,總是更願意直面人生和生存中的困境和疼痛,而困境和疼痛是不會讓寫作者感到寫作愉快的。最近三年,我在香港教書,是講中國的古典名著《聊齋志異》。講着讀着越來越多地發現《聊齋志異》的偉大。

我希望自己的寫作不僅是接續歐美的文學經驗,也能回到中國古典的文學經驗,具體說,就是我希望“聊齋”的文學遺産可以在現代、現實的中國經驗中延續、生根和結果,希望“聊齋”從古典走到“現代”,走進現在的生活和寫作中去。目前我正為這樣的寫作而準備和努力。

一句話,我希望自己也寫一部《聊齋志異》來。

頂端訪談:你作品的講述方式自有獨到之處。換句話說,就是如何用“閻連科”式思維去構架一句話、一段話、一個故事,或者說想要達到這種經緯,該怎樣沉澱和修煉自己?

閻連科:将生活中那些無邏輯、無因果的物事聯系起來,賦予他們以邏輯和因果,這是最好的修煉和沉澱。

頂端訪談│閻連科:一生努力,終無所成,希望也寫一部《聊齋志異》

《她們》閻連科著磨鐵圖書/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5月

“世界很大,我們的寫作沒有我們想的那麼有意義”

頂端訪談:現在在年輕人中流行“躺平”一詞,你如何看待這種現象?對豫籍青年作家又有什麼創作上的建議?

閻連科:“躺平”可以了解為是躺平,也可以了解為是以另一種方式對生活進行抵抗和反動。不要太在意這種新詞彙,新詞彙都會很快過去的。至于豫籍青年作家,他們都比我寫得好,也比我讀書多。我不會、也不該有什麼建議,如果一定要說句什麼話,就說“世界很大,我們的寫作沒有我們想的那麼有意義”就行了。

頂端訪談:你的新作《她們》中的兩大重要元素是鄉村和女性。現在茶餘飯後大家聚在一起經常讨論的問題就是現在都市女性貌似不如鄉村女性過得潇灑舒服,一度懷疑自己努力的意義,對于這種現象,你怎麼看?

閻連科:你們都在都市羨慕鄉村女性,哪裡可以體會鄉村女性對于你們在都市生活的羨慕。你們羨慕的是她們的懶散和自由,而她們羨慕的卻是你們和她們不一樣的靈魂和獨立。

頂端訪談:下個月的23号就是世界讀書日,能否給我們推薦一本您最近讀的好書?

閻連科:最近讀到好的小說是在法國生活的阿富汗女作家阿提克·拉希米的《耐心之石》。這部小說大陸還未出版,但中國台灣的皇冠出版社已經翻譯出版了。小說寫得非常好,相信我們這邊會很快購買版權,翻譯出版的。

頂端訪談:你的日常生活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态,除了閱讀和寫作,還有其他愛好嗎?

閻連科:我的生活極其無趣,除了讀書、寫作,就是關心一下美國職業籃球,其他幾乎沒有任何業餘愛好。

頂端訪談│閻連科:一生努力,終無所成,希望也寫一部《聊齋志異》

《我與父輩》閻連科 著果麥文化/河南文藝出版社 2019年1月

記者手記:

閻連科老師此次回鄉,行程緊湊,是以記者并未有機會到訪閻老師家中,而是約定在了嵩縣縣城進行采訪。随行人中,有一位是閻老師的故交。采訪結束後,在驅車前往洛陽龍門站的路上,煙雨缥缈中,他指着一處白牆村落,向記者介紹說那裡就是閻老師的老家,閻老師每年都要回來看看的地方。記者望着快速後退的村落,心中瞬間對這位已然走向世界的著名作家,為何還會這樣謙虛、敬慎,有了些許答案。因為他的根深紮在這片質樸的土地上。

在第一眼見到閻連科老師,并且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你絕不會往“他是一個作家”這個身份上想,更不用說是聲譽全國、甚至全世界的著名作家。眼前的閻老師,眼神慈愛,态度和藹,言語溫和,跟老家親叔沒什麼差別。

這裡就必須提到一個不得不說的細節,我們采訪結束後,同行人想要加閻老師微信,沒有想象中的托辭和拒絕,閻老師從口袋中直接掏出手機,戴上随身攜帶的老花鏡,打開自己的微信二維碼,友善身邊的人逐個掃碼。其中一人,因為網絡關系,沒有掃碼成功,心想“不好再掃一遍”,就“放棄”了。哪知,閻老師在一一接受申請修改備注名時,竟注意到少了這個朋友的好友驗證,直接轉身問道:“怎麼沒看到你的申請……”?

那時,雨水暫時停歇,閻老師的這一小小舉動,如春苗,給我們希望的春天;如怒放的梅朵,點燃我們斑斓的人生。

我們要帶着這春天,這花朵,上路,開啟不一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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