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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周刊】氣韻、畫品與筆墨鑒賞的基本态度——徐小虎對話王季遷

【國畫周刊】氣韻、畫品與筆墨鑒賞的基本态度——徐小虎對話王季遷

氣韻、畫品與筆墨鑒賞的基本态度

徐小虎對話王季遷

關于謝赫“氣韻生動”的解釋

徐小虎(以下簡稱“徐”):首先我要請教您的是關于謝赫六法中的“氣韻生動”,該如何解釋?這個問題向來衆說紛纭。

王季遷(以下簡稱“王”):很多人将繪畫上的“氣”與文字上的“氣”混淆了,而聯想到“空氣”“呼吸”,等等。“氣”的延續即是“韻”,而整個動态表現的過程,則可以說是“生動”。但是我的解釋不大一樣。中國的書畫作品有些表現出動态,有些則否,例如草書是極具動勢的,而楷書則無,可是二者對我而言,都有“氣韻生動”的潛在性,那就是字型的結構、筆的排列與其互相間的關系,都可以表達出“生動”的内涵。顔真卿的字和倪瓒的山水畫都可以說是無動态,或隻有極少動态。倪瓒總是畫那幾塊石頭和一些樹,但是樹、石布置的方法卻令人感覺舒暢。也就是說,顔、倪的作品表現出自然的趣味,而不是人工造作出來的。總而言之,他們都表現出一種自然效果,并具有一種人的個性或姿态,是以人們看到他們的作品就感到舒服。

【國畫周刊】氣韻、畫品與筆墨鑒賞的基本态度——徐小虎對話王季遷

【元】 倪瓒《琪樹秋風圖》紙本水墨

62cm x 43.3cm 上海博物館藏

徐:您認為“氣韻”是一種外觀(名詞),而“生動”就有點像“活的”一樣(氣韻的形容詞)。您是在說一種精神活動嗎?

王:嗯,就拿一個呆闆坐着的女人來說,她沒有内在的生氣,那就像木頭一樣。如果她的坐姿具有某種特質,使她有别于其他女人,或别于其他無生命的東西,那也可以說是一種“氣韻生動”。事實上,好的繪畫作品都具有這種特性,比如畢加索、馬蒂斯等。但是如果作品的“氣韻”不夠“生動”,便無法激起一種生命的感覺,那就稱不上是一個大畫家,因為他無法抓住“動”的特質。

徐:您特别強調“生動”是像活的一樣或是活動的,而且您提到“姿态”“人性”,那麼所有的漫畫或卡通都可以說是“氣韻生動”嗎?

王:不是。就像是一塊美石,它不會動,也不會呼吸,但是我把它放在屋裡,并欣賞它,這是因為它特别的形狀使人聯想到活力,也使人聯想到動勢。它有姿态、有人性,就好像它能夠活動,并且可以呼吸,是以對我而言,這塊石頭極其“氣韻生動”。舉例來說,如果一個人死了,他的“氣韻”也就不再“生動”。在繪畫中,“生動”感覺的傳達,是建立在各種要素的組合上,像黑與白、有與無等。它們必須組合起來讓人看得舒服,必須是很自然的創造,而非刻意的安排。這種感覺不但是活的,也是動的。

關于畫品的一些問題

徐:請問您對“神”“妙”“能”三品目的定義是什麼?

王:我們習慣上将繪畫分為“神”“妙”“能”“逸”四品,我個人認為可以去掉“妙品”,因為它隻會使品畫分等更加混亂。

徐:您對推翻一千多年的傳統,不覺得有所疑慮嗎?

王:如果它是愚蠢的,我就不會疑慮。我是這樣看的:“神品”,是說畫得很好,并且能畫許多種類……

徐:您的解釋很大膽,您認為一個畫家熟練于各類型的繪畫,也就是說他能畫山水、人物、道釋、花鳥,就能被列為神品。您是在區分畫家而不是畫。我從未聽過這種看法。

王:聽我說完。以戴進和唐寅為例,戴進是“能品”,雖然他畫得很好,卻不能和唐寅相提并論。唐寅無所不能入畫,他達到一個比一般畫家都高的境界,是以唐寅應列為“神品”。

【國畫周刊】氣韻、畫品與筆墨鑒賞的基本态度——徐小虎對話王季遷

【明】董其昌《泉光雲影圖》紙本水墨

127.8 cm x 63.9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徐:您能将唐寅的壞畫與戴進的好畫放在一起做比較嗎?

王:不能這麼比。唐寅的能力、技巧,不一定比得上戴進。就如清初四王中,王翚是“能”的,非常有技巧,但是他的藝術價值卻比其他三人略遜一籌。

徐:我懂了。那您将石濤和八大山人歸為“逸品”了。

王:不是。他們二人的藝術成就已超越一般的畫家,是以他們是“神品”。

徐:那麼,誰屬于“逸品”呢?

王:“逸品”是指繪畫具有特别的藝術特質,卻又缺乏技巧和能力,換句話說,是靈感的,而不是“能”的。我認為作品分為這三類就夠了。

徐:請再說詳細一點。

王:好的。我們可以說,有技巧能力而缺少表現的是“能品”,有特别精神或表現卻缺乏技巧的是“逸品”,而擁有技巧能力和表現能力的則是“神品”。我想這樣解釋是合理的。

徐:這是合理的。您雖然如此說,但我卻不認為您反映了清代美學,而是有太多想象、太多創造,太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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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自畫像》絹本設色

24cm x 23cm 故宮博物院藏

王:我們繼續說下去!趙孟頫屬于“神品”,他可以畫得很好,并且可以畫各種東西,人物、山水、竹石、動物等,通常都可以激起特别的表現特質。他經過許多不具能力的階段,但最後他發展出元代藝術家的标準、方向,尤其在運用筆墨方面。

徐:我想您把董其昌也放在“神品”中了。

王:恐怕不是。他的畫經常缺乏技巧能力,他思想上的成就大于他手上的功夫,我甯願将他置于“逸品”。雖然董其昌缺乏技巧,但大多數的作品卻有很高的精神,是以繪畫上我将他列為“逸品”。當然,如果缺乏精神和技巧這二者的作品,就稱為“無品”,不值得一提。另一方面,在書法上我将董其昌列為“神品”,因其極富技巧,并且充滿了神奇的新精神。

徐:但是對我而言,董其昌的畫看起來還蠻具技巧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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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八大山人《仿倪雲林山水》紙本水墨

124.5cm x 58cm 藏地不詳

王:不盡然。他畫中結構的成功是偶然的,任何一個畫家都能很容易地辨識。書法上的要求較繪畫為少,結構已經被确立了,不需要在上面花太多功夫,你隻要跟随已經建立起來的結構程式,包括筆順,再加入自己的天分、筆意、人格,就會成功的。然而繪畫的要求較多,它不是一件隻要每天寫一個“天”字那麼單純的事。繪畫中的“神品”是要求每一幅畫都要包含新的觀念、新的視覺。你必須在每件新作品中創造自己的結構、筆法、皴法和顔色,你得在以上這些範圍内嘗試去獲得成功。

徐:哦?我不知道您到底反映了多少晚清的精神?您的老師吳湖帆先生,他是如何品畫分等的?

王:他不會在這些事情上小題大做的。我想他的想法應該和我一樣,不過他從來不說,因為他隻知其然,不知其是以然。

徐:最後,對于院派畫家和業餘畫家,您的看法如何?十二世紀早期的《宣和畫譜》似乎反映出徽宗皇帝的看法。畫譜中說“咫尺千裡”,但這隻有那些“胸中自有丘壑”的畫家才能明白。其中還提到大多數的山水畫家是業餘的,而非來自畫院。

王:我認為我們是在評論畫家的畫,而非他的職業。一開始,宮廷畫家主要的制作都是有功用的,為政治而作的藝術,就如同廣告和宣傳,但是我們别忘了南唐時的董源就是李後主的畫師,而在米芾時期,這位畫師的地位提高了,明末時董其昌又将他提升為文人畫或士大夫傳統的創始人。有宣傳和裝飾功能的畫,也有表現比較自由的繪畫(藝術家的自我創造),區分這二者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在前者,繪畫最重要的就是技巧,而個人的個性則為次要;而後者,私人性的繪畫中,個性卻是最重要的。當然,畫家的态度會随着對象變化而有所不同,也就是說他是為自己畫,還是為資助他的人而畫。但是我們必須記住,一個畫家在這兩種情況下都能作畫,例如荊浩、李成、董源、範寬這些偉大的畫家,他們在當時或著錄上都獲得極高的評價,其中隻有李成不是職業的。在西方畫史上,我們可以說中古的宗教畫等于我們的院體畫,而從現代、從印象派開始,則相當于我們的文人畫。

筆墨鑒賞中的一些基本态度

徐:您顯然認為筆墨本身即是藝術,而且是藝術的精神和精髓,别人看線條卻視為輪廓、結構、筆畫或皴法。多數人,至少是多數受過訓練的西方人,他們是在“看一幅畫”,而您是在“讀筆墨”。您如何描述這種筆墨觀點?古人自己運用筆墨,他們又如何欣賞或“閱讀”畫中的筆墨呢?

王:正如我先前提到的,筆墨或水墨是由中國毛筆所畫出,而具有無限的多樣性,在曆史中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它的重要性。你若是一直用一支鉛筆或唱針,就永遠隻能畫出同樣的線條,那有什麼用呢?當然,筆墨的意識在西方是毫無發展的,是以我說看中國畫的第一要件,就是要承認這項基本差異。中國人到唐代時就已敏銳地知道了筆墨藝術無限的潛能。如果你不看一個畫家基本表現潛能之發揮(即透過筆墨),那麼你就看不到中國畫的精髓。書法就更不用說了。

徐:那麼說,我們是否應該将中國繪畫中的筆墨視為一種筆迹學?這是不是華人透過筆墨的一種“看相”專長呢?

王: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不過這樣類推并不恰當。我認為,筆墨像人的聲音一樣,它們有各自的特性,而互不相似。人們沒有受過筆迹測驗的訓練,但奇怪的是,别人如何能憑着一些筆畫來做差別。對外行而言,筆畫都是一樣的,但是對我而言,筆墨則顯出個人的聲音。國畫中的筆墨就像是受過訓練的聲音一樣,是以它們不僅有一種聲音,還具有特别的表達模式。每個畫家都有自己特别的用筆方法,來畫出他們的點、線,如披麻皴、斧劈皴,等等。如果你隻是發一個聲音,就如用筆做一個記号,但是當你唱歌時,它就像繪畫一樣變得有規律了,個性也就顯露出來,而個人的風格無論是唱歌還是繪畫,也就很容易辨識了。

【國畫周刊】氣韻、畫品與筆墨鑒賞的基本态度——徐小虎對話王季遷

【清】金農《萱草》絹本水墨

40.9cm x 30.5cm

徐:照您的說法,一流畫家的筆墨能夠很容易被辨識?

王:的确。世界上的一流歌唱家很少,他們可以和那些擁有優越筆墨的少數畫家相比。歌者越好,其聲音越容易被辨識,而且愈不容易被模仿。同樣的,畫家的筆墨愈精湛,也愈不易被假造。中國的筆墨就像聲音訓練般,必須經過極多練習,耗費許多工夫,才能達到精通的地步。

徐:據我了解,無論是中國戲曲還是西方的歌劇愛好者,他們上劇院都是為了聽歌者的聲音,而不是為了“看故事”。

王:我就是這個意思。許多西方繪畫,例如用線條畫出輪廓去解釋一個物體、情況,就像是戲劇。西方繪畫在印象主義以前像是話劇,而中國繪畫則像是歌劇,此時聲音是主要因素。在前者(話劇),演員的聲音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戲的發展,在繪畫上則是表現出形體,而後者(歌劇)——中國繪畫——歌者與劇情同樣重要。聲音的特質(即筆墨)很重要,而故事的表達也很重要。正如你所說,在中國也是一樣,人們是去聽歌者的聲音。在西方,人們成群地去聽卡羅素(EnricoCaruso);在上海,人們去聽戲,他們不在乎是什麼戲,因為唱戲的是梅蘭芳。

徐:他們都有很多的模仿者,學習他們嗓子的用法……

王:對,可是沒有第二個卡羅素,也沒有第二個梅蘭芳。最優秀的年輕藝術家,都有了新的、自己的偉大名字。聲音,特别是以傳統方法訓練過的,不隻是唱歌劇,往往是學習成名歌者的唱法,我想這也可以類推到中國畫中的筆墨。基本上,中國繪畫中表演藝術的成分,比創造藝術要來得多。

徐:現在您可否談一談,要辨識一個人的聲音和筆墨有哪些标準?

王:首先,你要了解什麼是好的筆墨。你不能隻拿一張所謂好筆墨的樣本,去在其他作品中尋找類似的筆墨(如同對印章一般)。當你聽到一個聲音的時候,也要了解什麼使它好,什麼使它壞。我們對歌者的要求包含哪些特質呢?他的腔調圓潤、呼吸的方式和樂句的自然舒暢,都是我們所要求的。了解中國畫,你必須知道好的标準,而不僅隻滿足于分辨不同的筆法和皴法。筆畫就像句子組成一個型式,我們現在說的是内在的特質,就是你必須熟悉每一個藝術家的個人筆墨,他們特别的用筆,每一個畫家都有自己的筆法。你要多看畫,眼睛的訓練是靠視覺經驗的深度,你必須特别注意筆墨。最後,你如果要真正抓住筆墨的真意,你就需要自己試驗用筆。為什麼我隻看倪瓒所畫的一角,就可以認出他的作品?因為我已經沉迷于他的畫中,并且親手練習了好幾百遍,是以我對他手腕的每個轉折、腕力增加或減少律動等,都很熟悉。

【國畫周刊】氣韻、畫品與筆墨鑒賞的基本态度——徐小虎對話王季遷

【元】 倪瓒《紫芝山房圖》紙本水墨

80.5cm x 34.8cm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徐:這種練習不就是在制造赝品嗎?

王:不是,傳統的書本和西方的學者也許都堅持:中國畫隻是“抄襲古人”,或者是“不斷地重複某人所做過的”而已,但事實上,我們覺得珍貴的,是畫中所加入的新鮮成分以及個人的貢獻,而這種新鮮成分并非粗俗而沒有根據的,而是一種包含了過去的經驗。以王時敏為例,他總說他是用黃公望的方法作畫,但是當你看到他的畫時,就可以知道二者其實是不同的。在表面的用筆、皴法上可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其中的特質是不同的。如果王時敏毫無創造性地模仿黃公望,而絲毫沒有貢獻,他就不會得到這麼高的評價。你一定得了解中國仿古的背景,那是一種對傳統儒家的尊重。

徐:概言之,筆墨在中國畫中,就像受過訓練的歌者的聲音,我們借着熟悉他們獨特的用法和手腕的運作,去學習辨識、鑒賞它們。您也說,所有的藝術家雖然在模仿前代的大師、學習前人的筆法,但是卻永遠得不到原作品的本質和表現。每個新的藝術家最後都發展出自己的筆墨風格,是以我們要學習認識筆法和較困難的用筆。

王:大緻上是這樣。

(王季遷系著名收藏家、鑒賞家。本文節選自徐小虎《畫語錄:聽王季遷談中國書畫的筆墨》,廣西師大出版社2020年9月版)

《國畫周刊》主編 鄭偉斌

本文選自2022年3月19日《文化藝術報》T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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