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萬花筒,每個人看進去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亦不相同。
南梁女詩人劉令娴,有人說她是一位至情至性的女子,亦有人說她是一位不知廉恥的蕩婦。貞節與淫蕩,這對沖突的形容詞為何會出現在同一個女人身上呢?
答案是,人們對她的詩句有不同的解讀,是以,劉令娴的後世形象亦有正反兩面。
一
若将劉令娴的幾首作品串成故事,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人間勝景,莫過于煙花三月的江南。劉令娴一定記得她出嫁的那天陽光晴好,作為大司馬從事中的老爹,給她操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搞得劉小姐的婚事大街小巷的老百姓人盡皆知。這樁婚事門當戶對,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官,正是中書令徐勉家的公子徐悱。
徐悱,字敬業,自幼聰敏,頗能屬文。
在人們豔羨的目光中,徐悱騎着馬接走了花轎,在官差的拱衛下傳回了徐府。朝中的同僚們聚在徐府的大院裡,皇帝的賜婚聖旨被擺在最顯眼的高堂上,格外顯眼。大家在前堂觥籌交錯,新房中的劉令娴卻惴惴不安。新郎官究竟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她一概不知,她隻知他是徐家公子,他爹是當朝權傾一時的中書令。對于這個即将嫁做人婦的姑娘而言,蓋頭外的一切都讓她惶恐。
所幸,揭開蓋頭,一副清朗的面孔出現在了劉令娴的面前。直到多年以後,她仍記得嫁人那天的和煦陽光,和比陽光更讓人感覺到溫暖的徐悱的臉龐。她嬌羞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徐悱,徐悱卻隻是笨拙地向着新娘行禮。那天晚上的徐悱格外溫柔,讓劉令娴為其一夜傾心。
即便劉令娴生于千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她亦會感激這樁包辦婚姻。她是千百萬封建女性裡,中了頭等獎的那一小撮人,“一見鐘情”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緣分,便發生在她與夫君徐悱的身上。
在遇見劉令娴之前,徐悱還是個滿志躊躇的年輕人。南梁的社稷并不安穩,這一點身為宰相之子的徐悱心知肚明。未曾出世的年輕人,滿腦子想的都是建功立業的壯舉。少年人的文筆,辭藻華麗。或許隻有這樣,才足以讓徐悱排遣胸中的淩人盛氣:
妍蹄飾镂鞍,飛鞚度河幹。少年本上郡,遨遊入露寒。
劍琢荊山玉,彈把随珠丸。聞有邊烽息,飛候至長安。
然諾竊自許,捐軀諒不難。占兵出細柳,轉戰向樓蘭。
雄名盛李霍,壯氣能彭韓。能令石飲羽,複使發沖冠。
要功非汗馬,報效乃鋒端。日沒塞雲起,風悲胡地寒。
西征馘小月,北去腦烏丸。報歸明天子,燕然石複刊。
——《白馬篇》
徐悱絕對沒有想到,他的夫人亦非凡女。雖然時代限制了女孩的人身自由,讓她們不得不困守于閨閣之中等待嫁期,可即便如此,劉令娴仍在父親的熏陶下接觸到了文學,并練就了不俗的筆力。很難想象,一首抒盡千載宮怨的《和婕妤怨》,竟是劉令娴未出閣時的作品:
日落應門閉,愁思百端生。
況複昭陽近,風傳歌吹聲。
寵移終不恨,讒枉太無情。
隻言争分理,非妬舞腰輕。
封建社會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殊不知,這種想法隻有俗人和腐儒才會持有。對于徐悱這樣的才子而言,像劉令娴這種既有才又有貌的女子,才是上上之選。對于劉令娴來說何嘗不是如此,南梁浮誇成風,像徐悱這樣既有才華又有報國之志的男兒,也是絕不多見的。
兩人是正值青春年華的俊男美女,又有不相上下的才華,更難得的是世人都認同他們的婚姻。這種姻緣令人不由的感歎:“幸福莫過于此了。”如果将兩人的婚後生活拍成電影,多半會給一些單身人士造成不可數計的傷害。
古代男性的人生軌迹與現代人不同,先成家而後立業。在迎娶了劉令娴幾年後,徐悱便在父親的安排下入朝為官。年輕人最需要的不是父親的庇護,而是闖蕩和曆練。
是以,徐悱被調往地方基層,遠離了父親為他營造的安逸圈。
丈夫外出做官,劉令娴隻能在家中等候。千年以後的現在,人們稱這種戀情為“異地戀”。不同于現代異地戀脆如薄紙,兩人的感情在離别時仍保持着溫度,且随着時間增長大有升溫之趨勢。
在異鄉忙碌了一整天,夕陽已經鑽進了青山。下了班的徐悱獨自一人回到居所,想到留守家中的嬌妻,不由的感懷道:
日暮想青陽,蹑履出椒房。
網蟲生錦薦,遊塵掩玉床。
不見可憐影,空餘黼帳香。
彼美情多樂,挾瑟坐高堂。
豈忘離憂者?向隅獨心傷。
聊因一書劄,以代回九腸。
——《贈内詩》
什麼是相思?
最貼切的比喻,莫過于跗骨之蛆。
隻要相思之情湧上心頭,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腦海中不斷閃過心上人的面龐,閃過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可僅憑想象帶來的美好終究有限,現實的落差又讓人無從排解。能讓正值盛年的大好男兒,說出這種為儒生所不齒的、沒出息的話,可見相思之疾的利害。
在家中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等待丈夫的劉令娴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與那些留在深閨中的怨婦不同,她懂得将自己的所思所感付諸于紙上。她早已給丈夫寫了厚厚的一疊書信,可又怕兒女情長耽擱徐悱的報國之志,隻得作罷了。直到她收到這封來自徐悱的信件後,心裡的思念再也遏制不住:
花庭麗景斜,蘭牖輕風度。
落日更新妝,開簾對春樹。
鳴鹂葉中響,戲蝶花間鹜。
調琴本要歡,心愁不成趣。
良會誠非遠,佳期今不遇。
欲知幽怨多,春閨深且暮。
——《答外詩二首》
院子裡的花、樹、石、泉在春天的滋養下極具活力,原本看着這些美景的人們會變得心情愉悅。然而,每想到心中最思念的那個人尚在遠方,這些短暫的愉悅便一去而不複返了。有什麼比春日黃昏的深閨更讓女人感到寂寥的場景嗎?
沒有。
類似的信,兩人互相寄出了無數封。劉令娴将每一封信都收藏起來,不肯輕易示人。僅有一次不小心将一封信落在了地上,被丫鬟撿了起來,這才讓部分情詩流傳于世。
正所謂“一年之守,三年之痛,五年之離,七年之癢”,大多數夫妻在結婚以後,往往會遭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可劉令娴與徐悱之間的婚後生活卻始終如一。如果硬要雞蛋裡挑骨頭,或許徐悱曾“癢”過,但這種苗頭卻被劉令娴及時的遏制住了。
那是徐悱走後的第五年,這次他寄來的家信裡,仍附有一首小詩。不過,這首詩讓劉令娴讀來如臨大敵,女人的天性讓她的心裡醋海翻波:
相思上北閣,徙倚望東家。
忽有當軒樹,兼含映日花。
方鮮類紅粉,比素若鉛華。
更使增心憶,彌令想狹邪。
無如一路阻,脈脈似雲霞。
嚴城不可越,言折代疏麻。
——《對房前桃樹詠佳期贈内》
在“娼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的南梁,徐悱倔強地為心上人守貞。
或許“守貞”這個字眼并不适用于男性的身上,但徐悱的做法的确像是在為夫妻守貞一樣。國力不濟,民力維艱,徐悱每天都要頂着巨大的壓力。下班後同僚都去青樓妓院中放松身心,可徐悱卻不敢。在他的心裡,始終不忘家裡的嬌妻。
思念遏制不住,生理心理都有對異性的渴求,這該怎麼辦呢?
那便登上高樓,眺望鄰居家的女孩子來過過眼瘾吧。誰知看着看着,每一張面若桃花的臉都變成了劉令娴,似乎每個美女都是夫人。這份思念根本無從消解,距離、父母、君臣的規矩限制着徐悱,讓他始終無法與心上人厮守。沒辦法,他隻能将這一切都寫進書信裡,希望薄薄的紙張能載着這份讓人無所适從的思念,飛向心上人的身邊。
徐府有人來敲門,劉令娴依舊打發丫鬟出門檢視是不是丈夫寄來了書信。當丫鬟将信送到劉令娴手上時,都愁眉不展的她一展笑顔,連忙拆開裡面的信紙捧在手心裡。誰知讀着讀着,信裡面的詩讓劉令娴面有愠色。好你個徐悱,我在家裡孝敬公婆等你回來,你竟敢“相思上北閣,徙倚望東家”,誰家的姑娘讓你這麼上心?
女人往往是敏感的,在看到了某些令她們不适的句子後,絕不會“結合全文分析”,而是望文生義。劉令娴固執地認為徐悱已經“精神出軌”了,于是,便皺着眉頭給他回信一封:
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
還看鏡中色,比豔自知非。
摛詞徒妙好,連類頓乖違。
智夫雖已麗,傾城未敢希。
都說那洛水之神傾國傾城,我很有自知之明,照過鏡子以後确定我絕沒有那種美貌。我哪有“東閣女”長得漂亮?你還是去看别人吧,以後可千萬别回來看我。
不知徐悱讀完了這首帶着嬌嗔的詩後會作何心态,多半是又寫信又買禮物,再托人送到家裡安慰老婆莫要吃醋。雖說,這是兩人感情生活中的小風波,但何嘗不是異地戀中的調劑品呢?
然而,“墨菲定律”就這樣發生在這對小夫妻之間,或許是天妒良緣讓他們陰陽兩隔。公元525年,也就是在其丈夫三十歲那年,劉令娴竟收到了徐悱去世的噩耗。
那個叫徐悱的人,永遠離開了劉令娴。
可以說,他的離去就像是将劉令娴的心兒割去一半一樣。徐悱的靈柩送回徐府後,劉令娴幾近暈厥。在丈夫出殡的那天,她不顧身體上的不适,仍陪着徐悱走完了最後一程,并在靈堂上寫下了祭文:
維梁大同五年,新婦謹薦少牢于徐府君之靈曰:
惟君德爰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辨同河瀉。
明經擢秀,光朝振野。調逸許中,聲高洛下。
含潘度陸,超終邁賈。二儀既肇,判合始分。
簡賢依德,乃隸夫君。外治徒奉,内佐無聞。
幸移蓬性,頗習蘭薰。式傳琴瑟,相酬典墳。
輔仁難驗,神情易促。雹碎春紅,霜雕夏綠。
躬奉正衾,親觀啟足。一見無期,百身何贖。
嗚呼哀哉!
生死雖殊,情親猶一。
敢遵先好,手調姜橘。
素俎空乾,奠觞徒溢。
昔奉齊眉,異于今日。
從軍暫别,且思樓中;
薄遊未反,尚比飛蓬;
如當此訣,永痛無窮。
百年何幾?泉穴方同。
——《祭夫徐敬業文》
從這以後,劉令娴眼中的世界是黑白的,不再有任何華彩,因為世間再無徐悱了。
“兄弟及群從子侄當時有七十人,并能屬文,近古未之有也。其三妹,一适琅邪王叔英,一适吳郡張嵊,一适東海徐悱,并有才學。悱妻文尤清拔,所謂劉三娘者也。悱為晉安郡卒,喪還建邺,妻為祭文,辭甚凄怆。悱父勉本欲為哀辭,及見此文,乃閣筆。”
這段故事,是根據《南史》中的記載結合劉令娴的詩作所寫。至此,關于純情女子劉令娴的故事講完了,我們再來看看劉令娴是如何變成明、清學者眼中的蕩婦的。
二
寫故事,總要找到典故。筆者說劉令娴是個純情女子,這一點有詩詞和史料為證。既有人說劉令娴是個蕩婦,明、清學者也拿出了佐證,同樣是劉令娴生前創作的詩句。
劉令娴最飽受争議的詩,總共有三首:
一是《光宅寺》;
二是《題甘焦葉示人》;
三是《摘同心栀子贈謝娘因附此詩》。
話不多說,我們且來逐字逐句的分析,看看劉令娴因何被定性為蕩婦的,以及這背後究竟是學者的誤讀還是确有其事。
首先是《光宅寺》:
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
何當曲房裡,幽隐無人聲。
單憑詩的字面意思,以現代漢語進行分析,長廊裡劉令娴站在一端“目送”,另一端的某個男人與她“逢迎”。兩人進了禅房,卻聽不到講經傳道之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也是以,明、清兩朝的學者直指這是淫蕩之句,是劉令娴與和尚偷情時所作。
之是以人們會有這種偏見,還要始于南北朝時期僧人與女施主之間發生苟且之事的情況比較多見。打個比方來說,齊武帝時的隐靈寺,就堪稱當時的“淫亂聖地”。“僧尼并皆妍少,俗心不盡,或以箱簏貯奸人而進之”,甭管是和尚還是尼姑,他們往往不持色戒,用大箱子将俊男美女運進寺廟裡進行淫樂。
梁元帝的夫人徐昭佩,就是那個隻化半面妝嘲諷老公一隻眼的半老徐娘,曾暗中與美男子賀徽幽會于普賢尼寺中,還給他寫了首詩。那首詩的内容和劉令娴寫的差不多,是以,後世學者才會覺得劉令娴所寫的是淫詩。
非要從意境上定性這首詩着實不易,畢竟,每個人的鑒賞水準不一樣,想要為它“洗白”就得逐字逐句咬文嚼字般地分析。
“長廊欣目送”這句話裡,最有問題的就是“目送”這兩個字。說劉令娴淫蕩的學者,無不将其了解為“暗送秋波”的意思,就是劉令娴朝着某個帥氣的男和尚飛眼兒。
其實,在古漢語中“目送”的意思是比較嚴肅的,且有尊敬、敬重之意。
且看《漢書》中就提到了“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當時商山四皓給太子過完了壽,高祖劉邦便目送他們遠去,以示尊敬。由此可見,将“目送”了解為禮法之外的禮儀動作亦無不可。
既然,這檔子事發生在寺廟裡,我們就得從于佛教相關的文獻裡尋找答案。在佛教文化中,“目送”常用于俗人對高僧的瞻仰上,以《續高僧傳》為例:
“執持行路,莫不駐步迎睇而目送者,其威儀感人如此。”
又有《集神州三寶感通錄》:
“充及道俗目送天際,追共惋恨,稽悔累旬雲。”
《續高僧傳》裡的釋慧覺高僧修行有成,本身就帶一種令人仰視的威嚴。至于《集神州三寶感通錄》裡的怪和尚,則是因為他擁有高超的神通。
不論如何,“目送”都是尊敬之意,絕不輕佻。若“目送”有輕佻之意,那麼,一群老百姓朝着高僧“飛眼兒”,那得是多麼不着調的一件事?
由此,“長廊欣目送”的解釋,應該是劉令娴在僧院中遇見了讓她折服的有德高僧。劉令娴或經高僧點化有所收獲,或隻是簡單地瞻仰高僧的威儀,是以才面帶尊重地望着高僧。
第二句“廣殿悅逢迎”,亦不能以現代漢語來解讀。既是誠心地禮拜高僧,對面的和尚色笑着招手讓女施主進禅房,這成何體統?悅逢迎,絕不是興高采烈地接人進去,另有深意。
我們依舊從佛典中尋找答案,且看《大方廣佛華嚴經》:
“自求高座,自稱法師,應受供給,不應執事,見有耆舊久修行人不起逢迎、不肯承事,是慢業。”
又《金剛經解義》:
“于一切惡類,自行和柔忍辱,歡喜逢迎,不逆其意,令彼發歡喜心,息剛戾心,是名種諸善根。”
逢迎是什麼?
是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以及普度衆生的責任。迎的是那些處于迷惘中的受難衆生,比“逢迎”更高一個層次的動詞便是“接引”。
講到這,筆者不由得聯想到《東坡問答錄》裡記載的一件小事:
佛印與蘇轼在一塊打坐修行,佛印說看見蘇東坡的姿态就像佛陀一樣,蘇轼則說佛印的姿态就像一灘牛糞。
殊不知,佛印以一顆佛陀之心來看蘇東坡,是以看到了佛陀;
蘇轼用頑劣的心看佛印,是以他看到的是牛糞。
人的心若是髒的,看什麼都不幹淨。當然,更不幹淨的還在對後兩句的誤讀上:
“何當曲房裡,幽隐無人聲”,明清學者将這句話了解成劉令娴與和尚鑽進了禅房,幹起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曲房”,就是和尚修行的場所,也叫禅房。此處絕非卧室,也沒有大床。有些人在讀《辨正論》時,都會聯想到肮髒的東西。“窈窕曲房,參差複殿”一語裡,既有“窈窕”,便會讓有心人聯想到女子,何其可悲。
到了“幽隐無人聲”這一句,絕不是什麼“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香豔描寫,而是有典可考的。
知名度比較高的《妙法蓮華經》裡有這樣一句:
“若說法之人,獨在空閑處,寂寞無人聲,讀誦此經典,我爾時為現,清淨光明身。”
又《大乘本生心地觀經》:
“遠離愦鬧寂靜者,棄身舍命求佛道,能住寂靜無人聲,于諸散亂心不起。”
所謂“無人聲”,我們可以将之了解成一種沒有散亂之心,安靜修行的修持境界。結合上一句來看,這就是在說光宅寺裡的僧人在禅房中入定,進入到某種高深的修持中。
由此可見,《光宅寺》是劉令娴造訪寺廟時的所見所感,亦是一篇對高僧風采的贊美詩。
再來分析第二首《題甘焦葉示人》:
夕泣似非疏,夢啼太真數。
惟當夜枕知,過此無人覺。
明清學者将這首詩定性為“溺情之語”,還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一首寡婦關于思念亡夫的自白詩。
倘若古詩是沒有題目的,我們單從内容上來剖析詩句,得出這樣的結論理所應當。畢竟“夜枕”、“夢啼”、“夕泣”、“無人”等字眼,總會讓我們聯想到一個空虛寂寞冷的寡居婦女。
既然要“示人”的詩,隻是些空閨寂寥,未免有些矯情了。
古代詩壇可不是現代選秀,沒有那麼多賣慘求名的詩人。
故此,“夜枕”、“夢啼”、“夕泣”隻是一種拟人化描寫,襯托的自然是蕉葉。
整首詩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的:
雨夜,降下的雨點滴在蕉葉上的聲音就像是哭泣一樣。朦胧間聽來,雨點的頻率很高,雨應該很大。到了深夜時,雨點打在蕉葉上的聲音變小了,就像是夢中抽泣一樣。零零星星的雨點,甚至,可以數得過來,說明雨已經很小了。雨打芭蕉這樣的意境,或許隻有在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時才能體會得到,倘若換了其它時候,便無人能體察了。
這哪裡是寫什麼幽怨,這分明是在教人如何欣賞“雨打芭蕉”。
在整首詩裡,沒有一字一句提到“甘蕉”,卻已将遭受風吹雨打的甘蕉活靈活現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李清照的這首詞《添字醜奴兒·窗前誰種芭蕉樹》,仔細品讀之下,你是否體會到了類似的意境?可以說,類似的意境被臨摹了許多次,鼻祖便是劉令娴的這首《題甘焦葉示人》。
從結果來看,劉令娴“示人”的目的達到了,她教會了人們如何鑒賞“雨打芭蕉”這一自然景觀。一些文人竟空洞地了解成這首詩是劉令娴的閨怨,這是多麼狹隘的認知啊!
最後,再來拆解《摘同心栀子贈謝娘因附此詩》: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
同心何處切,栀子最關人。
明、清學者将這首詩了解為劉令娴向同性朋友謝姑娘傾訴愛意之作,然而,這種誤讀幾乎與前文犯了同一種錯誤,那就是:沒有看清詩的題目。
《摘同心栀子贈謝娘因附此詩》這個題目的立意已經相當明确了,那就是這首詩是為了贈好友同心栀子這件事而寫。
之是以劉令娴在贈物之後還要創作這首詩,就是因為她要向自己的閨中好友展現自己的文采,取得對方的認可或贊同。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這句詩借用了栀子花的物性,也就是栀子花的葉子卻永遠相離的特點。但後面一句“同心何處切,栀子最關人”才是關鍵,雖然葉子分開生長,但花開之後結子同心。
人們以栀子來吟詠愛情,其實是在南北朝之後的事。況且除了愛情之外,栀子亦可表達友情或仰慕之情。如韓翃的《送王少府歸杭州》有雲:“葛花滿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贈人。”及梅堯臣《種栀子》:“同心誰可贈,為詠昔人詩。”
由此可見,這三首詩并不能成為衡量劉令娴人品的證據。若僅憑誤讀就将劉令娴定性為“佻蕩之人”,對于這個女人來說未免太不公平了。文人望文生義、穿鑿附會的情況在曆史上相當常見,殊不知這種有失公允和偏頗的評價對不少詩人的身後名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三
劉令娴,絕不是個淫蕩的女人。
恰恰相反,她的行為操守相當符合古人的“女德觀”。
在那些所謂“飽受争議”的作品中,我們無法挖掘出任何桃色新聞,這些文字根本無法證明劉令娴婚後出軌或寡居後不守婦德的情況。正所謂“文人相輕”,或許是因為劉令娴開創了南史之“新詩”,是以,眼紅的文人便将她污蔑為“風流女詩人”。
而且,即便劉令娴的詩句中存在香豔之處,亦不能以此來衡量她的人品。文人寫下的句子,未必是其人生的寫照。且看唐元稹留下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情詩,若不了解元稹其人單從詩句上來看,還以為這是古往今來第一癡情男,誰能想到寫下這種感人至深的情書的男子,竟是大唐頭号渣男?
或許有人會說,筆者在前文中對劉令娴三首詩的分析,或許也是穿鑿附會。若真的要以詩句來論人品,那我們不妨來看看劉令娴的其他作品。開頭故事中引用的的那篇《祭夫徐敬業文》裡,劉令娴對自己的婚前乃至婚後生活描述得相當詳細。
在她嫁給徐悱之前經曆了什麼呢?
“簡賢依德,乃隸夫君”,這代表着在結婚之前,劉令娴已經經受了時人(媒婆或雙方父母)關于女德方面的考驗,在嫁人之前她的行為操守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且得到了夫家和介紹人的認可。
這句話說得比較委婉,其實就是劉令娴通過了“婚前體檢”,她在嫁給徐悱之前仍是處子之身,絕沒有什麼淫亂之舉。很多誤讀劉令娴的學者都是站在南北朝婚前性行為比較泛濫的大背景下看待劉令娴的,殊不知這個女人并非輕浮之人,而是相當保守的傳統女性。
嫁入徐家之後,劉令娴與徐悱之間的感情如何呢?《祭夫徐敬業文》中說得十分明白“昔奉齊眉”,可以說兩人的婚後生活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這一點從劉令娴與徐悱的情詩往來中也能得到驗證。
徐悱過世後,劉令娴許下了“百年何幾?泉穴方同”的誓言,也就是說她此生甘願為亡夫守寡,而不是再嫁。在她給好友唐娘寫得一首詩《答唐娘七夕所穿針》裡亦有“孀閨絕绮羅,攬贈自傷嗟”的句子:
倡人助漢女,靓妝臨月華。
連針學并蒂,萦縷作開花。
孀閨絕绮羅,攬贈自傷嗟。
雖言未相識,聞道出良家。
曾停霍君騎,經過柳惠車。
無由一共語,暫看日升霞。
由此可見,劉令娴在寡居之後始終為丈夫守節,完全符合古人對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道德要求。
綜上所述,不論站在什麼角度來看,劉令娴的人品都是不存在問題的。那些說劉令娴是南北朝風流女詩人甚至是淫亂女詩人的學者,他們的人品才是值得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