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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有節律,苒苒其華

【著書者說】

物候有節律,苒苒其華

——《二十四節氣在江南》裡的美與質

袁瑾(杭州師範大學文化傳播與文化創意學院副教授)

“花木知時令,鳥鳴報四時。”大自然中,動物的蟄眠、複蘇、始鳴、繁殖、遷徙,植物的萌芽、長葉、開花、結果、凋落,還有冰霜的凝結、消融等都随着時令而動,周而複始,于是它們本身也就成了季節輪換的标志,被稱為“物候”。

在漫長的原始社會,以物候确定時間的方法被廣泛地運用于漁獵和早期農業生産中。古人将自己長期對植物、鳥獸、昆蟲以及天氣現象觀察的經驗納入二十四節氣體系,用以補充标記節氣的物候征象。每個節氣都有明顯的物候标志特征,細分為“三候”,七十二“候應”。二十四節氣與七十二候應是季節氣候變化時段性的标志,其開始和結束的時間則在這一套時間認知序列中确立了精确的節點。

人間芳菲最應季

物候是自然的語言,節氣物候将複雜的氣候變化、線性的時間概念轉化為生動可感的生活現象,令節氣呈現别具一格的自然之美與精神氣質。

物候有節律,苒苒其華

比如驚蟄到來,大地回暖,雷聲起,驚醒了土裡蟄伏的昆蟲,自然的生命力破土而出。驚蟄三候為“一候桃始華,二候鸧鹒鳴,三候鷹化為鸠”。不僅蟲蟻醒來、黃莺鳴叫,也催開了爛漫的桃花。桃是春的使者,《詩經·國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詩句被吟詠千年,“人面桃花”的愛情傳奇至今仍被津津樂道。及至春分,綠色鋪滿郊外鄉間的田野,各色野菜都冒出了頭,一棵挨着一棵,細嫩鮮綠,招引得踏青的人們忍不住剜上一兜。此時,人在自然中,步子是輕盈的、内心是舒暢的。

清代時,江南地區還流傳着一首《春字歌》,通俗親切、朗朗上口,歌詞為:“春日春風動,春江春水流。春人飲春酒,春官鞭春牛。”連續八個“春”字,音韻流轉之間,頗有春之靈動。

物候有節律,苒苒其華

《二十四節氣在江南》 袁瑾 蕭放 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

人間芳菲最是應季,于是便有了“二十四番花信風”的說法。一番風來,吹開了應季的花朵,人們從中挑選花期最準确的一種作為這一節候的代表,稱為“花信風”,意即帶來了花開的訊息。古人以五日為一番,三番為一節氣。每年從小寒起至來年谷雨終,八個節氣,便是“二十四番花信風”。梅花為首,楝花為終,各季缤紛,顔色不同。其中小寒花信為梅花、山茶與水仙,梅花虬枝回旋、姿态高潔;山茶葉翠花豔、生機盎然;水仙花香濃郁、風姿綽約。三九寒天,風至而花有信,為蕭索的天地添上色彩。

生活旨趣漸次生

二十四節氣是古代先民在觀察天文、物候,感覺自身變化,記錄農事生産、社會生活過程中建立起來的一套獨特的時間制度,是天文、物候、人事活動共生共融的綜合性知識體系。在傳統農耕社會中,它被視為可以依賴的時間架構,某種特色花卉植物的出現、天氣的變化以及蟲魚鳥獸的遷徙等被認為是相應節氣點上“理所當然”出現的事實。由此,物候與人們生活生産之間的聯系日益密切,并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存在,在社會運作的律動中被賦予了生活之美。

這一生活性的審美體驗,是在曆史上形成的生活習俗中蘊含的趣味與情感認同,是生活世界内部孕育的生命力。人們從自然中擷取資源,同時也将細膩的情感、質樸的生活企盼與願景融入其中。

每年立秋前後,農人們忙起來“曬秋”,在屋前房後、屋頂平台擇一處空地,陸陸續續晾曬田間收獲的菜蔬谷物。彼時,紅色的辣椒、金色的皇菊、黃色的玉米、醬色的幹菜、綠色的油茶果等等,被鋪在曬匾裡,晾曬于陽光下,從各家各戶綿延開去,仿佛一幅幅油畫,色彩濃郁得化不開,好年成的喜悅如水波般地蕩漾開來。同時在草木之美的基礎上,生活的情趣也漸漸生長起來。

物候有節律,苒苒其華

萬有同春圖(局部) 錢維城〔清〕 圖檔選自《二十四節氣在江南》

再如江南的小暑“三白”——栀子花、白蘭花與茉莉花。花朵被沿街叫賣的阿婆細細地擺在籃子裡,又香又白,仿佛祖母幽深廳堂中飄出的氣息。女孩子們用麥草編了寸把長的小燈籠,将茉莉花置于其中,或裝成小花籃,挂于閨閣之中,得枕席生香、氤氲伴夢。于是時間不再是單調的數字,而是一段段有情節的時間故事,幫助人們協調着與自然的關系,生活亦充滿了歡愉與旨趣。

還有清明,此節在春分後第十五天,陽春三月,天地明淨,人們遊冶踏青,奔向野外,上墳祭祖、挖春筍、采野菜、放風筝,自然萬物與人都萌發出勃勃的生機。

人與物候的緊密聯系,還集中展現在其危機預警功能上。農人傳統“測天占候”,以為物候異常可以用于警示某種自然災害,以便做一些防範措施,由此産生了不少農諺。比如“水淋春牛頭,農夫百日愁”,意指立春日舉行“鞭春牛”儀式時若是下雨,這年會發生春旱。還有“立夏雷唱歌,早稻害蟲多”等等。此時,節氣不僅僅是單純的時間關口,物候亦不單單是自然的物象,而是承載着人們基于生活直覺感受而産生的情感投射。

文化哲思緣此來

作為節氣形态符号的物候,其内涵在人們周而複始的生活中不斷得以強化與拓展,并逐漸脫離具體的自然場景,成為心靈化的文化符号,融于各種習俗、傳說、儀式、遊藝中,代代傳承。

譬如記載中,梧桐被視為秋的報信者。明人張岱在《夜航船·秋》中認為此種說法源于古詩“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梧桐報秋”曾經是一種宮廷儀式。《夢粱錄》卷四記載,當時都城臨安皇宮内種植了梧桐樹,立秋日,太史官身着華服,手持朝笏,到了立秋交節的時辰,抑揚頓挫地高聲奏報“秋來了!”,在震蕩的聲波中,“其時梧葉應聲飛落一二片”,甚是應景。南宋布衣詩人劉翰久居臨安,寫下《立秋》一首,其中有句雲:“睡起秋聲無覓處,滿階梧葉月明中。”梧桐有靈性,能“悟秋”并知時令。

還有一種冬至唱“數九歌”的遊戲,将隆冬到陽春各種物候現象盡歸其中。這種遊戲指的是,各地從冬至開始進入最寒冷的一段日子,從此日數起,“至九九八十一天而寒盡”,稱為“數九”,俗稱“連冬起九”。“數九歌”多錄當地群眾慣習之物候氣象,以記寒暑,是以各地唱詞内容也不盡相同。《清嘉錄》記載蘇州一地歌雲:“一九二九,相喚弗出手。三九廿七,籬頭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八九七十二,貓狗躺渹地。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剛要伸腳眠,蚊蟲獦蚤出。”《數九歌》朗朗上口,親切自然,“九”是至陽之數,自帶“一陽賀冬”的寓意,歌謠與“九”相連,即為吉祥,便取此意。音韻流轉之間,嚴冬至陽春自然變化的圖景徐徐展開。

帶有民間意蘊的物候符号也受到作家的喜愛,是傳統詩詞歌賦、話本小說創作的重要資源。在作家個體創作意識與集體情感共振的過程中,節氣的物候審美感被提升到新的高度,成為高度凝練的文化審美符号。比如霜降一過,漫山的楓葉便如火焰一般點燃了深秋的絢爛,應了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感歎。

古人觀察自然,從天象、物象中獲得智慧,将草木、鳥蟲等物候符号應用于耕耘稼穑和日常生活,成為二十四節氣時間制度的重要内容。在漫長的曆史演變與文化傳承中不斷演變、凝聚、升華,進一步轉為具有象征意義的符号,成為中國人特有的民族文化符号、審美對象以及地方傳統,在一代一代人的生命時間過程中發展為重要的精神财富。

即便在喧嚣的今天,其中蘊含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觀念依然十分重要。因為無論過去、現在亦或未來,人始終生活在宇宙和自然的節律之中。當下,節令趣味與物候之美的傳承,即是要在新的文化環境中,汲取傳統文化資源,重塑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回應人們文化認同、歸屬感缺失的焦慮,進而生成新的生活文化、審美文化,由此轉變為文化自信與人生福祉。

《光明日報》( 2022年03月14日 15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