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作者:年少笃行1

1989年9月17日,40歲的格雷格·波波維奇在聖安東尼奧的夏末陽光下,跟小他十一歲的羅伯特·布福德讨論着未來。

他們是NBA西部球隊聖安東尼奧馬刺的助理教練,跟随着名動天下的拉裡·布朗主教練。波波維奇生在芝加哥,父親來自塞爾維亞,母親來自克羅地亞。他在空軍裡服過役,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到40歲時,他就長了張老頭臉,頭發灰白,坑坑窪窪的臉經常面沉似水。

他的哥們布福德,則是跟着拉裡·布朗教練,從堪薩斯大學過來的,時年28歲。

這年夏天,馬刺迎來了大衛·羅賓遜。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1996-97季,因為背傷,大衛·羅賓遜缺席了賽季開始的六周比賽,馬刺3勝15負。背傷好了,羅賓遜複出,随即左腳又傷了。實際上,那個賽季,馬刺的傷病簡直流行如瘟疫:羅賓遜、查克·佩森、查爾斯·史密斯和埃利奧特合計缺陣了264場比賽。于是,當時已經是球隊總經理的波波維奇,自己親自上任當教練了。馬刺以20勝62負結束了1996-97季正常賽。

他們上一次這麼糟糕,還是1988-89季。那之後,他們迎來了大衛·羅賓遜這個救世主。1997年這次呢?

他們等來了蒂姆·鄧肯。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1999年,被認為對上帝過于虔誠的、不那麼熱衷于赢球的、太過溫和的大衛·羅賓遜,接受了波波維奇的安排。波波維奇如是道:

“大衛,我覺得,讓蒂姆擔當球隊進攻核心,對球隊會好一些。”

這是馬刺哲學的開端:波波維奇找的,總是一群不在乎榮耀,甘心為赢球犧牲一切的家夥們。他們不考慮正常賽,他們要的更多。他們大多職業生涯時日無多了,希望在老去之前,多拿一個總冠軍戒指。這種急迫的心情,會促使他們放棄一切。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波波維奇跟過許多教練:鮑勃·希爾、查克·戴利、菲茨西蒙斯、拉裡·布朗。從這幾位身上,他汲取了許多精華。在他的概念裡,籃球必須以快節奏行進,然而快節奏又會導緻失誤,失誤導緻不可預測性。而教練的職責,便是減低球賽的不可預測性,穩紮穩打。也是以,他要求馬刺放慢速度,以穩定精确的半場攻防為主——反過來想,如果你擁有鄧肯和羅賓遜兩個巨人,外加聯盟第二老的球隊,也沒必要去跟年輕人鬥腿腳。

防守細節上,波波維奇的觀點與大多數學院派教練,尤其是拉裡·布朗相似——而布朗教練又從北卡大學的迪恩·史密斯先生處得益不少。在波波維奇概念裡,防守區域分為對方底線緊逼、對方罰球線處領防、中場領防、本方禁區處防守。根據對手發起進攻方式的不同來選擇。馬刺一向要求前場大個子在對方抓到後場籃闆後相機幹擾,控制對方長傳急攻。

半場防守中,馬刺并不推崇帕特·萊利那一派的半場領防、緊逼、大量身體接觸的無球防守和輪轉。波波維奇對球場中路和邊路,劃分得更細。他痛恨對手在罰球線正面晃悠,喜歡把對手朝邊線逼迫。理由不難解釋:當對手被逼到邊路時,視野狹窄,傳球受限,邊線又可以用來幫忙限制他們的活動。是以,波波維奇會要求馬刺全隊将對手朝邊路壓迫,禁止中路切入。

同時,馬刺也不喜歡帕特·萊利的大量輪轉。波波維奇如此解釋:球員協防越多,對隊友輪轉補位的要求就越大。是以,過多協防,會使隊友輪轉壓力加大,需要控制。這也是馬刺将對手朝邊線逼迫的用意之一:對手處于邊線,傳球視野狹窄,己方隊員補防時,對手不易找到空位隊友來轉移球。

馬刺的補位輪轉另有講究。對球防守者,應當竭力将對手誘逼向翼側,離對方持球者最近的對方球員,都應當被繞前阻絕。允許放空對手弱側遠端的球員。當對手突破時,弱側遠端的隊友應當進行補防—。

而馬刺最可怕的套路,是底線陷阱。把對手壓迫到底線之後,馬刺會有意逼對手自底線逼迫。最近的外線球員依然不放空,内線球員自弱側補防。對手會在底線的禁區邊陷入一打二的窘境。

這就是馬刺的防守基本哲學:堵中放邊,誘對手入邊線陷阱後,依靠弱側内線協補局部二打一,逼迫對手在視野狹窄的情況下轉移球,盡力使對手失誤或減緩傳遞速度。

是以,馬刺的防守不崇尚兇暴殘忍,隻是盡量用精确的站位和協作,逼迫對手做長距離的傳球,讓對手隻能選擇高難度跳投。

2001-02季的鄧肯多了一個習慣。之前,他隻是沉默地打球,高興起來最多擁抱一下隊友。但這個賽季,當一個隊友犯錯時,他偶爾會問波波維奇:“你來還是我來?”如果波波維奇告訴他“你來”,鄧肯便走過去了……比如,傑克遜某次被罵傻了之後,鄧肯跟教練說:“我來解決吧。”然後他就坐到傑克遜身邊,用胳膊圍住他,跟他聊天,開玩笑,把戰術說清楚,解決。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蒂姆·鄧肯在2001-02季,五年級時,終于成為馬刺的領袖了。

2002-03季,波波維奇跟鄧肯有以下對話。

“我覺得我更願意當一個遵從者和執行者,而不是一個上司者。”

“但是蒂姆,你必須接受。你不擔當起這個角色,我們無法奪冠。”

聽到“無法奪冠”時,鄧肯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波波維奇知道,隻有讨論勝利才能刺激到鄧肯。他很清楚,鄧肯喜歡競争和勝利——他為了勝利,甚至從事了那麼多年他并不喜歡的遊泳。你無法用資料、榮譽和各類東西誘惑他,除了勝利。

2002年,鄧肯的父親威廉·鄧肯逝世。臨終前,他盯着波波維奇,請他答應,“我希望您能負責,確定他退役時,也如今日一樣。”

即,他希望鄧肯退役時,依然如2002年的鄧肯一樣,謙謹勤懇。

即,他将鄧肯,托付給了波波維奇。

2004年來到馬刺的托尼·梅森博格說過:當他初到馬刺,看見波波維奇在更衣室裡朝鄧肯大呼小叫,而鄧肯卻低着頭一言不發時,他以為自己到了一個即将崩潰的球隊;然後,當波波維奇在過道中接受采訪、而鄧肯在他背後模仿着他搖頭晃腦的樣子,最後走過時還摸摸教練腦袋時,梅森博格以為自己到了精神病院。最後,看見這兩個人并肩出門,他才隐約覺得自己到了一個不那麼正常的球隊。“12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主力和替補待遇相同的隊伍。”新來的紐西蘭替補長人西恩·馬克斯則做了這麼件事:他把吉諾比利的内褲藏冰箱裡,讓阿根廷人光着屁股繞更衣室找替換。馬克斯說起這事很得意:

“這個球隊内部,一點都不乏味!”

2005年總決賽第一場比賽第一節進行不到一半,波波維奇教練便叫了暫停。開場拉希德·華萊士就兩投得手,加上漢密爾頓的中投,馬刺已經比4比13落後——這還是他們的主場。用賽後某些球員的說法:

“我們當時有點過度激動了。”

波波維奇在暫停時,說出了一句典型馬刺風格的冷嘲:

“如果你們進攻端能打一點兒戰術就挺好的了,還有啊,可能,如果我沒要求太多的話,能不能稍微來一點點防守呢?”

波波維奇是拉裡·布朗的弟子,他們都喜歡細節和紀律,厭惡放任自流。而吉諾比利是個最不羁的妖魔。馬刺助教卡列西莫如是說:

“想追随吉諾比利?祝你好運。一半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如果還是兩年前,性格執拗的波波維奇不會放任吉諾比利,但2005年的波波維奇,卻肯給他一些自由。因為吉諾比利教會了波波維奇一些事:

“他讓我相信,你可以做那些怪事、不可預知的事、偶爾脫線,但還是讓積極的事兒發生。無論他做什麼,他隻想赢,他有喬丹那樣的天生競争欲。”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2007年1月對陣湖人之前一天,波波維奇找到吉諾比利,告訴他:為了保持替補的活力,阿根廷人将當成為替補。波波維奇事後,如此形容吉諾比利的反應:

“我還沒開始說,他就笑了。他說,‘怎麼等這麼久,我都迫不及待打算打替補了。’”

2012年夏天,鄧肯簽下了三年3000萬的合同。

“為什麼隻簽了三年3000萬?我談判技巧太爛了。我跟波波找個地方坐下來。他問我你想把這件事搞定嗎?我說好啊。然後他說:OK,來談吧。然後就搞定了,事情還滿簡單的。”——鄧肯說。

“他玩弄我、騙了我、威脅我、過程裡讓我受盡了折磨!!”——波波維奇說。

當然了,熟悉他的人都說他聰明、風趣、善解人意甚至還很溫暖人心,他會給認識的人一句不由分說的擁抱,但長久以來,他和鄧肯一樣,都對外界冷着一張臉。大衛·羅賓遜知之甚詳:“波波根本不在乎”。到了2013年,波波維奇終于将他的冷漠提高到了黑色幽默的地步。比如,面對每場比賽中的提問,他都會答非所問,用一兩句話僵住提問者和全國觀衆。TNT的當家主持克雷格·薩吉就提出過這問題:

“我經常努力提些讓他無法用是或否來回答的問題,然而沒用。比如,我問他對第一節印象如何,他就會答沒啥。我問他為什麼球隊籃闆搶不過對手,他就會說:‘你想我怎麼呢?比賽中間就把球員們發配去發展聯盟去?’”

最悲慘的故事是:某一天,薩吉看波波維奇比平時加倍的郁郁寡歡,于是試着開玩笑搭讪:“你這神氣,就跟家裡狗死了似的。”波波維奇看看他:“對,我家狗真死了。”然後他跟薩吉說:“你别在廣播裡提這個,不然明早我門廳裡會有一千條人家送來的狗。”

但是每個人都相信波波維奇有種神話。吉諾比利說過一個事:

“每次我跟人聊,說我們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别人就一副‘好吧,但你們總會想到法子的。’嗯,因為我們是馬刺嘛。”

2013年總決賽敗北後,波波維奇想改變一點什麼,2013年秋天的訓練營,全隊開着大巴去訓練館,路上轉去别的所在。中間,波波維奇叫停車,自己帶助理教練下車,對球員們:“你們坐會兒!”

球員們發呆,然後看見一個警察過來了,開始吼。球員們吓住了。他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教練,你他媽幹嘛呢?”于是車上一片寂靜。教練和波波維奇躲在路邊樹後面,快要笑死了。

這是波波維奇的一個測試:他想看球員們在極端情況下會怎麼辦。結論是,球員們就是靜靜地等着,彼此用低聲或眼神交流該怎麼辦。直到警察說:“好了,放松”,自己開始狂笑,球員們明白過來了。

之後?嗯,他們玩了綁腿障礙賽。帕克跌進水坑裡了。鄧肯過障礙時,波波維奇有點擔心,因為如果他受了傷,記者會問“教練,你玩這個時鄧肯摔傷了背,你腦缺是怎麼着?”

但鄧肯還是玩了,興緻盎然。全隊皆然,回去路上,一群人瘋瘋癫癫地笑,說這是他們職業生涯幹過最好玩的事。波波維奇自己說,對他而言,在那種極端環境下,看見球員們跟個家庭一樣彼此叨咕,彼此鼓勵,玩兒,“這感覺比百萬美元還棒”。

就這樣,他們又重新上路了。

早年的波波維奇冷酷生硬,拼防守,熬球員,重視戰術,有個人魅力,對年輕人嚴格,重視更衣室勝于一切,不惜為球員而與外界鬥争。而2014年,波波維奇是個能跟巴爾幹外籍球員打鄉談、研究葡萄酒(他收藏了3000瓶葡萄酒)、研究瑞典曆史、讀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給拉裡·布朗做伴郎、生活多姿多彩、愛講冷笑話的老頭。

——雖然他在采訪時隻會冷着臉說“是”、“不是”、“你指望我怎麼樣?把他們都開掉嗎?”

他會越來越多地讓鄧肯在暫停時布置一切,自己跟助理教練去一旁散步。

“因為我相信他們自己可以解決問題。”波波維奇如是說。

鄧肯會回憶起2013年總決賽第六場之後那一天,波波維奇對他們說的話:

“我知道你們現在不會相信這話,但如果把雷·阿倫那個投籃當成你們遇到最糟糕的事兒,你們就有點把生活看簡單了。你們有工作,你們有妻子,你們有孩子。不幸的破事就是會發生,這就是生活。把這個苦果咽下去,如果這就是你們遇到最糟糕的事了,那你們就真算幸運了。邁過去吧,我們接着打。”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馬刺在漫長的1997-2010,其實一直貫徹着“雙内線一高一低落位,低位單打,高位擋拆”的套路。是以馬刺的進攻一直依賴鄧肯的單打、吉諾比利+帕克的擋拆,其他鮑文的底角三分、另一個射手(芬利、巴裡、傑克船長)的火力威脅、另一個内線(上将、内斯特洛維奇、奧博托、埃爾森、邦納)的高位攻擊。2010年,諸将老去,波波維奇轉型。

2010-11季,馬刺打閃電戰+三分球,最大化吉諾比利的組織功力,球隊輕型化,正常賽戰績出色,代價是被灰熊雙内線碾壓,導緻黑八。自那之後,波波維奇痛定思痛,2011-12季,選來萊納德,簽下迪奧和米爾斯,重用格林。2012年春天,馬刺進攻初步成型:空間拉開+帕克無球走位+擋拆+上線強弱側轉移+多點射手;2013年,斯普利特上首發。

2013-14季,馬刺又大幅度增加了萊納德和格林的進攻權重,于是馬刺就變成了冠軍隊的樣子。

與其他“多射手拉開空間”的球隊不同的是,馬刺更重視多人之間的關聯。比如馬刺如今很少有清空一側,二人展開進攻的情況,而是大量的強側三人擋切傳跑。馬刺的大量傳球和接球突分,大量不為上籃隻為突分的持球走位,讓馬刺的進攻行雲流水難以捕捉。

當然,前提是,全隊都有極好的傳球+走位+中遠投進攻威脅。

2016年12月19日,鄧肯的球衣儀式上,專門穿了身西裝——他還拿這事開玩笑呢:“我沒穿牛仔褲哦!”——他發言時,一如往常:若非擡頭對觀衆說話,就盡量半低着頭;節奏平穩,語速勻稱。平和,穩重,端正。

之後的球衣退役儀式順理成章:主場上空高懸的退役球衣,有西拉斯、喬治·格文、摩爾、小将軍、羅賓遜、鮑文、艾利奧特之後,是鄧肯。

——後四個人,都與鄧肯攜手并肩作戰過。将來,如果帕克和吉諾比利的9号和20号退役,那這個名單還要加長。

鄧肯看着波波維奇,說了一大段。最後,他這麼說:

“謝謝你,波波教練,你的所做所為,不止是一個教練。你對我而言就像個父親。謝謝你。”

此前,波波維奇如是說:

“我終于能老實地向鄧肯的父母交待,如今的鄧肯和剛加入馬刺時是同一個人。”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2022年3月12日,波波維奇成為NBA史上勝場第一的主教練。

波波維奇、聖安東尼奧馬刺隊與時光的長河

繼續閱讀